盘踞在济南上空灰色的雾霾,遮住了万达广场的整片办公楼。在航拍上看,高楼林立的城市像是一张模板,那些雾霾渗透进生活之中的所有缝隙和凹槽,肆无忌惮的,大刀阔斧的,让一切看起来杂乱不堪。初始的它们仅仅是滋生在工厂烟筒旁,而后绵延往远处爬,整个上空都成为雾霾的温床,成为它们的领空。灰白的天在它们看来正是恶搞片的幕布,无休无止的尾气、废气,弹唱着滑稽的曲子,纠缠,蔓延,站在全民公敌的悬赏单上尖声发笑。
这是我的家乡,如果你走在马路上,一定会看到送外卖的电瓶车摩托车无视交通信号在十字路口横冲直撞。
…
我想起弟弟佀光的嘱托,对着养父弯起眉毛:“嗯,是应该去看看他了。”
养父转身,抬起胳膊拿手背擦了下眼角,愈渐弯曲的颈椎,让他看上去老了那么多。我听见客厅里的母亲尽量压低还是很明显的声音:“你怎么哭了呢……”
“我就不信你见到女儿没哭!”养父说,“我可想女儿啦……”
在厨房里的佀光却冲着我笑了笑:“爸终于服软了。”
是啊,我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母亲大声叫喊佯斥我和弟弟吃饭都拖拖拉拉,这才缓过神,端着父亲买回来的下酒菜到客厅放桌上,整齐摆着四套餐具,却只有三把椅子。母亲端着饭碗:“我站着吃就行,闺女你坐下啊”,养父举起的酒杯不得不放下,佀光连忙往他的卧室跑:“我把电脑椅搬过来……”
常年是他们三个人在家,饭桌上的椅子也只有三把。这一幕的发生令我愧疚无比,当初的自己任性冲动,恨够了所有人,犟脾气独自跑到意大利,甚至出国后的第一年都没与家人联系过。满满的愧疚就在跳动的心脏里收缩、膨胀,膜壁上生出像妊娠纹一样的回路,所有的愧疚伴随泪水决堤而出。与母亲相拥没有落下泪,看到只有三把椅子却哭个不停,我的哭泣是因为满心的愧疚,父母更多的认为是我感受到了委屈,一家人都站了起来,不知所措,母亲端着饭碗感同身受一般又哭了起来,弟弟佀光搂着我们娘俩劝解安慰,之后,养父也走近,极力张开双臂,把一家人搂在他怀中。
没有人言语,时间像是沉默了,整个屋子里就只有父亲酒杯中的液体微微摇晃,波纹涟漪妥帖的像是艺术家举着相机拍下了感人的照片。
自小孤独成瘾,总觉得一个人生活也并非大不了的事,直到季琦向南笙的出现与陪伴,我可以变成更幸福的人。这几年仅仅依靠回忆,就足以让我获得空余生活之中的满足。此时,父亲给的拥抱成为一股从未感受到的安全感,我摇摇欲坠的冷漠,在父亲面前维持了十几年的冷漠,被这温情的胸膛治愈。
安稳了情绪,桌上几个简简单单的菜似乎太平淡了。由于母亲很少料理家庭琐事,她的厨艺不敢让人恭维。佀光嘀嘀咕咕表达不满:“姐姐难得回来就吃这样的饭菜实在太可怜了。”母亲听到这话尴尬笑笑,她的心思全用在怎么装成一个身患绝症的女人。我从小跟外婆住,也的确没见过母亲下几次厨。要不是心中城府深的养父出门买上两三个小炒,这顿饭估计就更寒酸了。
三两杯白酒下肚,养父脸上略有微红,对着我和佀光说:“你也来点?”他起身去玻璃橱中又拿了两个小盅,给儿女倒满。
“你这时候让小光喝酒了,忘了大学的时候你儿子喝酒被你打到半死!”母亲心直口快复提陈年往事,养父摆摆手一脸往事随风的大无畏,不接母亲的话茬,对着我俩说:“你母亲就这样,年轻时就神经病,挺漂亮一个女人说出话来一点儿文化没有。”
“嗯,我神经病,你也是神经病。”夫妻俩拌几句嘴,弄得我和佀光会心笑起来。弟弟说:“爸,这么多年了你一直一副大老爷模样,今天也让我和姐姐说几句话,批判批判你。”
“你可别,你爸爸要脸。”母亲把养父斟满的两小盅分别递给我和佀光。
养父指着母亲:“你看看你们的妈,说我要面子还好听点。要脸,那我还能不要脸?”
母亲哈哈大笑:“你本来就不要脸。”
我和弟弟接过酒盅,佀光倒是一饮而尽,我只是轻轻抿了一口,辛辣呛鼻的液体往我的舌尖扎着刺,再从口腔里留下久久不去的回味。品一口白酒,就像是经历一场人生,歆享生活,历经沧桑,在这片脱离不出的桎梏里,偶尔伶俜,偶尔愧怍,也常常露出笑靥,面对诡谲的世事难料。
这一杯酒使我晕头转向。听着佀光开始抱怨:“爸,我和姐姐可一直没给你丢人,从小学习就好,老师都说你摊上了懂事的儿女。我倒是犯过几次错,姐姐可是没做错过什么,这么多年你对她不公平。我不想姐姐再回到那不勒斯,我想让她留下。”
“喂,大珺,听到你弟弟的话了?”养父看着迷迷糊糊的我,“留下吧,我们都需要你,这都好几年过去了,气也应该消了吧。”然后养父笑着目光转向佀光,“我这个态度可以吗?”
佀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勉强给你打个及格。爸,我还想再来一杯。见到我姐真高兴。”
“行,杯子拿过来,倒要看看你能喝多少。”养父接着指示母亲,“去把我藏的好酒拿出来一瓶。”
母亲瞪起了眼:“还喝,不拿!”
“我女儿终于回来了我高兴啊。”父亲委屈得像是个孩子,他柔软的样令人心疼。
现在的问题就取决于我了。放弃已有的成就,回到相对于落后的国内重新开始,而我又怎能看着愈渐衰老的父母和与我最亲近的弟弟饱受思亲之苦。随着这杯酒,随着逐渐老去的父亲稍显隐匿的道歉,我开始正视自己几年前的不辞而别。自私不等于自立,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但无论如何还要回那不勒斯处理完手中剩余的工作,而这一处理,起码又是半年……
“大珺,就别走了,我可是敲锣打鼓张罗给你找对象,你也年龄不小了。”母亲改不了的大咧性子。
我心乱如麻,考虑着全家人对我的“请求”。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在这个完整的家庭中,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为温馨的几天。
母亲也是真没忘记帮我找对象这茬儿,抱着手机打听她心仪的女婿何时有空,我忍不住发牢骚:“妈,你这是要卖女儿吗!”
“对了小光,你有女朋友吗?”母亲话锋一转看着弟弟。
“有,有,有,不用您老人家费心。”弟弟一边说一边就跑远了。
到晚上我问佀光是否真有女朋友,佀光说:“我倒是有个基友,匡恒,你也见过……老妈办事不靠谱,姐姐你的终身大事还得靠自己。”
“在国内,我根本没什么朋友圈子了,姐姐啊要嫁给老外了哈哈。”我开玩笑,也是说出了我的无可奈何。
“你怎么没有圈子,那时候我都嫉妒你们的亲密。你、季……”佀光住口了,挠挠头:“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事啊。”我摸摸他,“事到如今季琦在我心里只不过成为一种难以抹去的念想,我需要一个契机,才能走得出去。你知道新海诚的《秒速五厘米》吗?看那部动漫的时候我仿佛身临其境。”
“姐姐,你会找到那份契机的。”佀光信誓旦旦。
我只不过是嘴上说说。有些人有些回忆,它甚至超过了思维的宽度。我无须去想,去怀念,疼痛如同惯性,它已经毒浸骨髓,抗拒不了。
两天以后,母亲丢给我一方信纸,上面记录了时间地点以及见面识别对方的方式。周六下午万达广场星巴克,穿黑色西装手拿玫瑰。她说:“人家男方刚刚出差归来,一听你回国了立马同意见面。”
“你也好歹给我看看那男人啥模样吧!”我撅起嘴,母亲办事太不靠谱了。
“你这死丫头笨死了见面不就看见了,现在年轻人的照片啊都用什么软件,说不定照片都假的!”
“假的!妈,你是真不靠谱!”我真是疯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都在喋喋不休的数落和抱怨,想要拒绝此次相亲。而母亲的杀手锏一会儿头晕一会儿贫血,虽然知道她在假装,不忍心还是点头同意了:“妈,我可说好,我不喜欢这男人我就直接告诉他。”
“行,你不喜欢咱就再换,闺女啊,毕竟人是和你过一辈子,别让自己后悔。”母亲突然的黯淡似乎是想起了过去。我问她:“你和养父是真爱吗?”
“我这个年纪哪还有情啊爱啊的,你爸对我不错,这个家太太平平就烧高香了。本来就是离异再嫁,不偏袒不嫌弃就知足。”
“那你爱……他吗?”我口中的“他”是指生父。
“那时候很爱。老妈也年轻过,你有的感受我都曾体会。”母亲的话语像是换了一个人,“所以啊大珺,一定要选一个你爱的人。”
很快周六到了,那天的天气很差,整个城市上空笼罩着灰蒙蒙一片。到了下午天渐渐暗了下来,川流不息的汽车在笔直的公路上摸索着前行的路,不经意间踩了踩油门,几秒钟的时间就驶入了我再也看不见的浓浓深处,只剩下屡屡不绝的车笛存留在脑海中。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男主角还是没有出现,我不断地抬起手臂看表,一圈一圈流逝的都是我的生命所以这让我气急败坏。等待的半个小时时间里,我数到了七个外卖小哥走进星巴克取餐品。目送他们离开,骑上电瓶车,也驶入了肉眼看不见的浓浓深处。
最后一分钟,我抬起手,指针滴答滴答像是蚂蚁爬在心口。那种讨厌却又渴望能见一面的心理交替着徘徊在四周,又奢求这一分钟变得格外漫长。
开门,黑西服,玫瑰花。
他在浓浓深处向我靠近,愈渐清晰。
还有,黑色的眼镜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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