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此时开口道“诸位爱卿,安南复封,这事儿是父皇时期的事情。
本就是时势使然,又是一笔糊涂账,如今再翻出来,只会让事情更加混乱。国公,王都宪,咱们就此揭过可好?”
张辅瞥了一眼王文,捡起衣服躬身道“是”。
朱祁镇再次转向王文道“王师,麓川多次寻衅滋事,自持偏远,藐视朝廷。
我大军出手灭了麓川,得利者必是缅甸,缅甸在南疆之地没了对手,必成大患。
若是朝廷派大军压制,必然是千里运转,糜费颇多,苦的还是百姓。
若郡县之,则不可久守,毕竟烟瘴之地文人的身子骨不易消受。
若分而治之,则难以合力,必被缅甸分而食之,久而必成大患。
若寻一土司单独支持,十余年后未尝不是有一个思家。
毕竟今日之忠臣,明日之反贼史书记之不绝啊。
如果弃之不顾,则大理暴露于前,大理不稳,云南就会动荡不安,可谓进也难,退亦难。
如今朕处两难之间,可谓进退失据,就是今日王师不进言,朕亦要求教之。毕竟此事总要有个定论不是?”
这里朱祁镇其实是打了一个信息差的,缅甸此时全称叫做“缅甸宣慰司”,乃是大明封的“三宣六慰”之一。
若是真的一战平麓川,缅甸只会屁滚尿流的上书请罪,而不是后面辫子那样打一仗才不痛不痒的宣布臣服。
毕竟此时的缅甸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被麓川压着打。
所以朱祁镇就玩了一手概念转换。妄图将这些人给忽悠了。
不过呢,朱祁镇可以把没了解过缅甸的王文给忽悠了,可是却忽悠不了宣宗谋主,胸藏天下的杨荣。
可是人家杨荣此时除了首辅他没做过以外,朱祁镇在别的地方给的可不比杨士奇少。
所以人家凭啥差穿老板?所以杨荣就光明正大的摸起了鱼。
至于其他人也有聪明的,知道这是皇帝在王文面前玩起了聊斋,可是人家凭啥提醒呢?脑子被驴踢了?
得罪你王文,顶多以后见到御史绕道走,得罪了朱祁镇,也许明天官帽子就丢了,孰轻孰重谁又拎不清呢?
王文不傻,傻就不会被称为文坛宗师了。
可惜的是这次赛道有点不同,所以信息上就有了差距。
不过文宗就是文宗,王文当了都宪这么些年,深知一个道理,那就是有些事情,完全可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只要咬死用兵之苦,扎稳基本盘就好,而且对于小皇帝,王文的确是有些不信任的。
当年开海之事,说好了就开一个新会,然后方便南洋的大明子民“晒鱼”。
结果那里真的晒鱼了?现如今开海之事已然在地方上闹的沸沸扬扬的,这不都是当年没说话惹出来的?
所以今天一旦松了口,让皇帝遂了心意,未尝不知道明天,皇帝能把这点玩出花来。
如今看群臣无言,王文内心无语,罢罢罢,既然无人敢说,身为都宪自当为天下先。
王文轻轻的整理了一下袍服,然后出列正襟跪下,摘下自己的官帽,轻轻的放在旁边,朗声道“陛下,太宗皇帝奉天靖难,百战而掩有天下。
至仁宗登基,又有汉庶人之乱,太宗、仁宗、宣宗三代先皇呕心沥血方削平天下藩王。
今日若陛下复封,不异于放虎归山,难道陛下不怕有一二野心之辈效仿太宗吗?”
说罢以头抢地不再说话,看样子已经存了不要官位,也要阻止皇帝封建藩王于外屏的想法了。
而此时大殿之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众所周知,太宗起兵靖难,这个话题在如今可是绝对的禁忌。
距离靖难之役结束不过三四十年,朝中主力仍然是经历过靖难的这一批人。
若是再过个十几二十年,这批人都老去了,靖难的话题也就不那么高压了。
可如今却绝对是个高压线的致命议题,别说碰了,提都不能提的。
就是有时候不得不提时,也要用春秋笔法一笔带过。
结果王文这一跪,一下子把满朝上下所有人的遮羞布都给扯了去。
要知道,太宗当初可是藩王,奉天靖难也是为了反对建文削藩才打的。
在如今的环境下,有些事可以做,但绝不能说,有些事可以喊得震天响,但绝不能做。
可王文却是不管不顾的说了出来,不啻于一巴掌扇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此事过后,王文必然是要左迁了,甚至贬谪都有可能,而且彻底成了官场臭石头。
朱祁镇沉默了一会儿,也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不由得为如今的士大夫风骨赞叹。
可惜的是,王文这位老师终究是挡住了他的路了。
朱祁镇起身看着跪地不起的王文,眼中带着一抹可惜和无奈,缓步向他走去。
来到他的身边伸手把住他的双臂,一用力竟没有立时将王文搀起来。
朱祁镇不由得加大了力量,这才将王文搀了起来,可是想要让他站起来却是再怎么用力也很难做到了。
朱祁镇叹息了一声,弯腰将王文的官帽郑重的捧了起来,然后轻轻的掸了掸并不明显的尘土。
然后十分郑重的扣在了王文的头上,接着扶正之后,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接着环视四周轻声道“王爱卿所言亦有一定道理,可是爱情终究是偏颇了。
是否移藩亦非强制,不愿移藩者,自然可以居住在中原神州,不过是分了内外罢了。
在内之藩王是无权领兵的,不但无权领兵,而且自第三代始还要逐代递减。
唯有世子才可与国同休,但是,其他人呢?总不能不给出路吧?
所以一旦没了国家奉养,依然是要执百业以奉养严慈的。
都是皇明血脉不能因为背着个有名无实的爵位就让他们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吧?
再一个,此一时彼一时,太皇太后都说了,先前往事就不要翻旧账了。朕可以赦免建庶人,又如何不能正视当年靖难之事?就让这事画上句号吧。
朕相信朕的叔祖们。”
说罢再次用力将王文搀了起来,然后高声道“传旨,方孝儒等建文年间之忠臣,悉心辨别其后人,一律赦免,加以恩荫。
方孝儒入《烈臣传》令其清名留史。”
太皇太后听到朱祁镇的话,微微握了握拳头,然后无声的叹息一下,却没说话。
太皇太后知道,这是朱祁镇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士林让步。
靖难之役终究是绕不过的,而且随着太宗、仁宗、宣宗相继殡天,如今的士林已经开始有一股同情建文的风气了。
可以说如今的皇家其实很尴尬,如果赦免了方孝儒,就相当于承认了太宗得位不正。
可是明眼人都知道,方孝儒死的非常冤枉,却又不能说话,因为谁替方孝儒说话,谁就有可能是建文余孽。
而能够解这团乱麻的只能是皇帝,太皇太后都不行。
所以朱祁镇在这时抛出了为方孝儒和解晋平反,目的就是为了让士林支持自己的削藩策。
而且这事儿他不做,以后后面的皇帝也会做的,而历史上就是明宪宗彻底的为方孝儒他们平反。
后来南明追封建文为“惠宗”,想要借此挽回颓势,可终究被淹没在了浩荡大势之中。
大明的文人士大夫,有一个特别让人蛋疼的臭毛病“从道不从君”,说白了就是抬杠。
跟皇帝抬杠还能保存性命的,在士林眼里那就是超级英雄,哪怕回家做一个地主,也是士林领袖。
所以朱祁镇不能让王文成为这样的人物,他只能抛出为靖难遗臣平反的饵料,来换取士林对于削藩策的不反对。
在这样文臣占比重越来越大的时候,抛出这样分量的筹码,相信士林会站在自己这边的。
不出所料,最起码身为儒家子弟的杨士奇首先站出来道“陛下圣明”
随后所有的文臣全部出列高呼“陛下圣明~~”
武将这边,成国公微微思索暗叹一声罢了,暗暗的摆了摆手,将几个想要说话的人按了回去。
但是同属于靖难功臣集团,他们也明白,如果方孝儒成了忠臣,他们又是什么?
可是这事儿又没法说明白,只能是瞎眼老头吃饺子--心里明白就好。
王文微微看着眼前的皇帝学生,暗自叹息,陛下已然有了几分太宗的神韵了,此非文臣之福啊。
可惜的是自己恐怕没机会常伴皇帝左右规劝一二了。
朱祁镇转身缓步回到了御座上安坐,趁此时机看了一眼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仍然是淡然模样,眼神依然是一潭深渊,以朱祁镇而今的眼力,却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太祖定十五不征之国,确定了大明其实没有太大的侵略欲望。
明没有汉之霸烈,没有唐之强盛,而大明唯一胜在了骨头上。
大明的风骨自太祖建立,太宗塑形后一直都是铮铮铁骨。
可惜却失去了对外的欲望,太祖定十五不征之国,太宗下西洋却仅仅是为了宣扬国威。
一片大好,一片温情,最后换来的却不是感恩戴德。
如今这场会议,不仅仅是确定了移藩之策,其实更深层次来讲,却是扭转了太祖以来大明的政治方向。
从不征到征伐不臣,从自小存亡到改封移藩,可以预见以后大明将再次露出自己的獠牙,为大明想要移藩的藩王夺取需要的封地。
这样的转变却是朱祁镇第一次全程参与进来,对于历史的改变,现如今可能还不显眼,可是百年以后恐怕会形成新的历史格局。
而软削藩也将会成为“政治正确”一步步的深入大明的政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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