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娘子......你能为我讲个故事吗?”
贺文州低低的声音忽而从里头传来,想是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奇怪,他的语气还带了丝窘迫。
而夏亦姝乍一听了这话,还有些愣然,继而便是满脸惊讶。
她的目光看向贺文州,见少年的脸稍稍向里侧了点,露出略微泛红的耳尖,而他锋利隽秀的侧脸在光线下显露无疑。
这副模样莫名有些别扭可爱。
一想到他如今才十五岁,在现代还不过一个上初中的小孩,夏亦姝心中瞬间充满了怜爱。
她前世也有个弟弟,虽因父母重男轻女,姐弟俩的关系实属一般。
可在弟弟小时候,两人也曾有过一段亲近时光。
那时候弟弟脸如圆团,嗓音稚嫩,一口一口地叫着姐姐......
往事如烟,如今再看贺文州,夏亦姝此时也仿佛将他看成了自己的弟弟。
“三公子要听什么故事?”夏亦姝声音很温柔,那语气宛若在哄几岁的稚儿。
贺文州自然听出她语气的古怪,也不忿被只大他一岁的女子当作小儿,于是他刻意将声音放得低沉些,以此来提醒面前的女子。
“随意......姝娘子你看着办......”
但夏亦姝并未注意到贺文州的小心思,只兀自在脑海里搜罗古今中外看过的故事。
方才她一进这洞穴,便见这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如今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偏僻的假山洞穴中,脸上表情郁郁不乐。
夏亦姝猜测他可能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贺文州之前本待在书院,后来好像要准备明年参加乡试,于是便收拾行囊从书院回来,打算在家温习课业。
他其实和贺明玄是前后脚回来,只不过他回来的动静太小,且被贺明玄回来的欣喜掩住了。
故而没传出什么水花。
而在他去书院学习时,整个二房空无一人,只一些负责洒扫的粗使奴仆在此间进出。
有一次夏亦姝不巧路过二房的院子,见里面凄清冷寂,毫无半点人气,仿若一座空谷幽宅,在喜乐平和的贺府中格格不入。
如今他从书院回来,便要自己一人住那院子,想起来便有些孤寂。
回来后他也深居简出,只一心在屋温习课业,极少出门。
那次他人出现在湖心亭,夏亦姝还惊讶了好一会。
其实他性子沉静,不善言辞,何尝不是环境逼出来的。
他自幼失父失母,而亲祖母因旧事不喜二房,对他态度冷淡。
几个叔叔大伯因不常见面,感情也一般。
只贺明玄从小对他多加关照,两人来往较多。
不过,叔侄毕竟差着辈分,且相差八岁,有时贺明玄因公务繁忙也常不回家。
比如自那次湖心亭见面后,贺明玄便又忙得不见人影,这几日都歇在官署中,不曾回过府。
而贺府中与他年纪相邻的公子们,双方也说不上话,
这样一来,贺文州平日里还真没可说话的人。
而他现在一个人躲在这偷偷抹泪,夏亦姝猜测应该是和老夫人有关。
据碧芜说,她去送佛经之时,便撞见老夫人在里面训话,她那时站在堂外,隔着一层厚重的帘子都能听到里面的声音之大。
大概过了一刻钟,她便见三公子从里头狼狈地走了出来。
那会,他神情黯然,背影寥落,是个人都知道被老夫人训话之人便是眼前的三公子了。
具体在训什么,碧芜也听到一两嘴,貌似说贺文州不顾科考在即,仍耽于玩乐,丢了脸面等等之类的。
可真要这么说那日小聚发起人明明是贺明玄,但老夫人对他却无半点苛责。
这一对比显然可看出老夫人的心偏得很厉害。
自家亲祖母不仅偏心,偏心的人还是自小疼爱自己的六叔。
对这等事,贺文州无从埋怨,最后只能自个儿躲在这阴暗地儿郁郁寡欢。
想到这些,夏亦姝脑海里突然蹦出前世看过的一本书。
虽这本书讲的是另一个故事,与贺文州的情况不太相关,但夏亦姝也暂时想不到别的了。
“三公子,你养过花吗?”夏亦姝忽而眉眼弯弯,笑问道。
贺文州听了,有瞬间的茫然,不知她有何意。
不过她惯会出其不意,说不定跟她所讲的故事有关。
想到此贺文州心中微微一动,随后摇头道,“......没有......”
“没养过啊......那也没关系......不过接下来的故事却是跟养花人和花有关。”
接着她双眼不再看着贺文州,而是转向别处。
“在很久以前,有一个人种了两朵花......”
仿佛是讲故事人的天性,她们的声音一旦进入到故事中,就会变得悠长平和,宛如一首催人心弦的摇篮曲,不断引诱人们堕入讲故事人编织的旖旎梦境里。
“一朵健康,一朵柔弱,于是他便花很多精力在柔弱的花上,每天浇水,与它聊天,后来柔弱的花长得越来越健康,主人也因此愈加喜欢柔弱的花。后来健康的花因主人偏心而日渐柔弱,两朵花的境况完全颠倒,但主人仍未看向那朵原本健康的花。后来健康的花枯萎,主人嫌弃它不好看,把它扔在了野外......”
夏亦姝讲到这忽而停顿了,却不是故意卖关子,而是一口气接的太长,一下缓不过来。
但此举却被贺文州误解了,
“这......便是结局吗?”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发着愣,神色也有些不正常。
“不不不,还没到结局......我只是想歇会喘口气罢了......”
夏亦姝连连摆手,解释道。
贺文州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继而眼神定定看着她,显然是在催促。
夏亦姝见此微微一笑,随后继续道,
“健康的花被扔到野外后,主人时隔两月再来到那片野地,却发现此处已长了一片他曾养的花......原来被扔到野地的花并未完全死去,它顽强地吸收阳光雨露,从一株枯萎的花长成了一片花......”
“三公子,这便是真正的结局......”
夏亦姝收了声,视线看向对面,发现贺文州此时目光怔然,眼神不知落在何方,显然是在出神。
看着这样的他,夏亦姝心底幽幽叹了一口气。
其实这个故事是化用小王子与玫瑰花。
原本小王子与玫瑰花的故事放在贺文州身上有些牵强,而且也打不到边。
故她改编了大半,使其更符合她此下的用意。
她讲这个故事用意也很显然,就是希望贺文州能看开点。
不管是他肖似弟弟的神态,还是出于一个有相同经历的人,她都希望贺文州能走出来。
自古以来父母或亲人偏心,对不被偏心的人来说都是一生难以治愈的创伤。
小时候都会想为什么大人们不能公平一点呢?
我不要求你对我偏心,但你能不能公平一点,分一点爱给我呢?
等等这之类的想法。
但长大以后,等见了外面的广阔天地,或有了灵魂契合的爱人后,蓦然回首,就会发现自己原来已与偏心的父母和解。
她不再盼着父母的爱,因为她已学会爱自己。
所以,这个故事,她不仅是对贺文州讲的,也是对自己讲的。
......
“你说,人为什么会偏心呢?”
突如其来的呢喃声打断了夏亦姝的思绪。
她看向贺文州,发现他心神仍沉浸在那个故事中,面上无光泽,眼睛无神,双手随意搭在膝上,整个人弥漫着一股落魄沉郁的气质,与平日端方清冷的模样截然不同。
“人本来就是偏心的。”
黑暗中,夏亦姝的眼睛炯炯有神,“你平日不也有喜爱的人和讨厌的人吗?”
“这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贺文州看着她,嘴唇蠕动几下,似想反驳,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你看,你自己都有讨厌的人和喜欢的人,说明你也存在偏心的时候。”
听到这,贺文州面上郁色更重。
“每个人皆有自己的私心,或许有时候人们自己也讲不清为何更喜欢这个,而不喜欢那个,明明都是自己的孩子。”
“有时候人与人都关系可能更靠眼缘,比如父母和孩子,比如朋友之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偏向,我们不必因他人的好恶而欣喜伤心。就像故事里那朵健康的花,就算主人抛弃了它,它也依旧坚韧如初。”
“所以别人不喜你,那就收回对他的期待,将视野投向广阔天地。”
贺文州直愣愣地看着她,看起来就像个呆呆的木头。
可他的脑海里却翻江倒海,自己的想法,方才姝娘子说的话,还有......祖母今天的斥责,一一涌现出来。
这些劝解,怒言,自省不停在脑海中交汇,碰撞,有些崩溃,有些重塑。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因为夏亦姝的一个故事,几句话而彻底解开这十几年的心结。
但,她的这些良言无疑破了一个口子,让外面的些许光亮照了进来。
之后会怎么样,他不知道,但或许他会开始力求改变......
贺文州看着面前的女子,尽管她的脸仍被一团黑暗笼罩,模糊不清,但她的眼却熠熠生辉,在昏暗的假山洞中异常明亮。
......
对六叔的姬妾,贺文州向来都是礼貌避让。
这位姝娘子的名号,他也曾听过一耳。
说是位色艺双绝的歌姬,颇受六叔宠爱,但祖母对她尤其不喜,不过看在六叔面上只当她是个隐形人。
初次见她,便是湖心亭那次。
因平原王世子听闻六叔纳了一个歌姬,便起了兴致要过来瞅瞅,还将正在温书的他扯了过来,说人多热闹。
平原王世子是六叔多年好友,他盛情相邀,贺文州也不好拒绝,遂放下书陪他们一起玩闹。
于是三个人凑了个小宴,六叔与世子闲叙着朝中之事,偶尔提到他,他也发表发表看法,一时气氛也怡然。
转折便是姝娘子的到来。
年少慕艾,再加上他身边来往的大都是男子,故咋一见到美人,第一眼便容易被皮相所吸引。
好在他自制力尚可,只晃神片刻便恢复正常。
对当时的贺文州来说,姝娘子确实是一位难得的美人,但也仅此而已。
当听到姝娘子嗓子有碍不能唱曲时,贺文州心里也很遗憾。
古人常说,赏美人,品佳酒,听良音......这些都是人生极大的乐事,他虽不好这些,但心里也有些尝试的心态。
如今良音听不到,说不遗憾那自然是假的。
那时他本以为此事就到此为止时,不想这位姝娘子却语出惊人,说要讲故事!
他知晓当世的女子都喜欢看坊间才子佳人的话本,连他的堂妹也不能免俗。
所以对她所讲的故事,贺文州并不抱什么希望。
但,他发现自己结论下早了。
姝娘子讲的故事很新奇,他从未听过。
而且对于故事的结局,她还卖了一个关子。
不过贺文州却很喜欢这样的形式,对结局,他下意识便觉得那个叫阿初的人会脱离父亲编织的牢笼。
结果果然如此。
故事结束后,他却发现六叔出其的沉默。
六叔并未参与猜结局,一直到姝娘子走后他的脸上也再未出现笑容。
其实作为六叔亲近的人,贺文州倒是能猜出一二。
因为这个故事与六叔其实有些相似。
不过故事中的父亲换成了母亲。
大家皆知祖母最疼爱六叔,连大伯也不能及。
可这份爱于六叔来说宛若禁锢自身的枷锁。
六叔从小便爱武枪弄棒,立志成为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可祖母却极力反对。
不仅禁止他与从军的父亲来往,还将六叔的枪,棒什么的都扔了。
为他挑选贤惠端庄的妻子,为他铺好康庄大道,意图为他打包好一切。
对祖母的控制,六叔内心极其痛苦,孝道与志向来回磋磨六叔的心志,令他苦不堪言。
直到出现了父亲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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