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就设在院外的一处树荫之下,由一个叫小猫子的孩子看守着。他早就和麻三儿混得私熟,见是他来了,急忙搬过一张板凳儿让他坐,又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冰块儿让他舔舔。都这个月份儿了,冰块儿可是稀罕物啊,麻三儿接过冰块儿,一边舔咬解渴,一边向小猫子打听今晚儿设宴的情况。小猫子的母亲是王举人小儿子的奶母,所以她可以出入内宅,能知道好多有用的小道儿消息。他见麻三儿开口向他打听消息,脸上立刻显露出骄傲的神色。他见四下无人,便小声儿说道:
“三哥,今儿晚上来的可都是大人物。听说不但有县太老爷,还有营官老爷呐,还有就是缎铺的李掌柜,当铺的————。”
麻三儿知道这小子是有名儿的话痨,要是让他尽情说下去,不定得到多暂才肯住嘴呢,便拦住他的话头道:
“猫子,听说营官老爷可是个大人物啊,你知不知道他的事情啊。”
小猫子见问,急忙点头道:
“知道知道,俺娘说这个营官老爷出身草莽,听说还跟过巨匪熊瞎子呐。后来他弃暗投明跟了官府,立下大功,被朝廷封赏了一所宅子,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前街头儿上。”
听到此处,麻三儿不觉热血上涌,他急忙稳了稳心神,刚要向小猫子详细打听一下宅子的位置,忽听博敦白扯着公鸭嗓子叫了起来,
“我说三儿哎,你这冰块弄哪去啦?再不回来可要耽误大事儿喽。”
麻三儿听见喊声,急忙答道:
“爷,这就来,正捞着呐。”
说完他便和小猫子七手八脚捞起一大块儿冰,急火火地扛回了后厨。
一进门儿他见博敦白正坐在熊肉前,认真的端详着肉质的纹理,过了好一会儿,就见他长舒了一口气道:
“我说三儿啊,还真别说,你这手艺还真是不赖,这块儿肉叫你拾掇的型是型,味儿是味儿的,今晚上各位老爷吃了没准儿还能有赏呢。”
麻三儿听到此处,急忙道:
“爷,有赏也是您的。如果您看我手脚还算勤快,就收我做个徒弟吧,我绝不敢忘了您的大恩大德。”
他这样说就是为了能有机会到厅堂之上,看看这位营官老爷到底是谁,博敦白当然不知道他心中的算盘,还以为这是麻三儿在恭维自己,连忙摇手道:
“什么收徒不收徒的,我看呐,你以后就跟了我吧,保准儿没有亏儿吃。倘或再能学个一招半式的,将来讨个老婆也不难呐。”
说完他就让麻三儿先将冰块儿击碎,均匀的洒在整块儿的熊肉上,最后将熊肉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待都忙活完了,外头的天也黑下来了,下人们送来了牛油蜡,准备挑灯备宴之用。
此时整个府宅内早已张灯结彩,灯烛辉煌了,时不时有管弦丝竹之声从前院儿飘了过来,前来陪酒的各路窑姐儿们,都纷纷坐着自家的轿子,喜气洋洋的登门纳“客”了。忽然前头的鼓乐声一起,管家王忠便呼哧带喘的跑到后厨里,开口高喊道:
“开灶,备菜喽!”
刹那之间,整个后厨里的锅勺响成了一片,不论是荤灶还是素灶,皆是烟火蒸腾,阵阵浓稠的香气炝得人直想要打嚏吩了。
麻三儿毕竟年轻,面对满屋的烟气,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博敦白却毫不惊慌,他先让麻三儿将熊肉表面的冰屑扫除干净,此时整块儿的熊肉已经被镇得挺实、稳当了,博敦白便将早已磨好的片肉铡刀擎在手中,轻轻的向熊肉片去。他的动作轻、稳、利落,眨眼之间已将整块儿熊肉片成了薄如蝉翼的肉片儿。倘或你能将肉片轻轻提起,对着烛光观看,定会发现,透过了肉片儿竟能隐隐看见烛火在晃动。
麻三儿在一旁听着博敦白的吩咐,将肉片儿一层层码放在朱漆描金的木盘之中,顷刻间已经像小山儿一样高了。待博敦白片好了最后一片肉,见麻三儿仍然傻愣愣的站着,不觉又好气又好笑,他随手弹了麻三儿一个脑崩,笑骂道:
“小王八羔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上菜呀。我这儿还要炒山鸡、黄鳝呢。上完了菜可别忘了回来帮忙啊。”
说完他就背转身,自顾自的干活儿去了。不过他的这句吩咐倒是让麻三儿喜出望外了,他正愁没有机会上到前厅,却忽然掉下个天大的馅饼,于是连忙一叠声儿的答应着,一面将随手的抹布缠在头上,遮住了两道浓眉,双手托起木盘,一溜烟儿地到了院子里头。那些侯着上菜的丫鬟和下人早已排成了两行,麻三儿便顺势混在一队人流之中,踩着前人的步点儿,慢慢向着前厅走去。
为了不引起他人的注意,麻三儿始终将头埋得低低的,他眼见着一行人穿过中院的花园儿与假山,再绕过两道别致的月亮门,这才来到前院儿。一班雇来的吹鼓手正可劲儿地吹奏着,那声音足以鼓得院内诸人两耳生疼,麻三儿仍是不敢抬头,只好用眼角的余光四下打量着,好在府中的下人一贯是这副畏畏缩缩的表情,倒也没人在意他这个小小的苏拉。
一行人手捧着盘碗儿站在厅前,等了好一会儿,才随着听传之声鱼贯上了台阶,麻三儿自是无心观看厅内的陈设,只是借着明亮的灯光,小心观察着诸位宾客的脸。然直到他将厅内众人都看了个遍,却没有见到瘦脸儿的踪影,他心有不甘,本欲再找个借口逗留一会儿,可传菜的人流已经挨着个儿的向厅外走去了。麻三儿心急如焚,却又不敢造次,只好在心中默默地安慰道,
“兴许瘦脸儿今夜并不在宴请之列吧。”
然而就在他已经出了大厅,正要随同人流穿过前院儿之际,几匹彪悍的军马忽然驰到了府门前。为首的跳下一名武官,顶戴花翎,腰悬佩刀,下马后仅略微舒了口气,便昂首挺胸地跨进门来。门上的两盏气死风灯仿佛猜透了麻三儿的心思,可可的将光线投射到了他的脸上,那一双细眉小眼儿,硕大的鹰钩鼻,即便是化成灰也逃不过麻三儿的眼睛。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同麻三儿有着血海深仇的胡匪——瘦脸儿。
此时的瘦脸儿早已不是彼时那个受人唾骂的匪徒了,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名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他自知违了江湖誓言,在同道中已然罪孽深重,故而在堂皇的外表下却有一颗战兢兢的心。他时常在深夜中惊醒,恐惧于梦中所见的昔日兄弟前来索命,他费尽心机,深居简出,又找来各路高人超脱他们的灵魂,却终是毫无作用。今夜他打破惯例,前来赴约,也是为了能大醉一场,搏个万念皆休,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要置之于死地的麻三儿,此时就混迹在人丛之中,向他窥视。
在众人的簇拥下,瘦脸儿进入了厅堂,那满室的灯烛及光鲜的彩画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致,唯有那弥散在空气中的味道,却有着无穷的魔力,几乎使他欲罢不能。他寻着飘渺的香气径直来到食桌旁,见一个铁盘之内摆放着颗颗浑圆的鹅卵石,已经被通红的炭火撩拨得滚烫灼人,在鹅卵石上则炙烤着片片熊肉,那一股股诱人的香气正是从这里发出来的。他出身草莽,在荒山野岭间最喜野味,此时见了早年间惯吃的美食,如何能按耐住内心的悸动。他不再谦让了,而是匆忙入席,坐下后即举箸大嚼。厅内众人见营官大人率先动了筷子,便也不再寒暄,都纷纷入了席,一边观看歌舞,一边推杯换盏,大快朵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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