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中却尚有红烛未熄,正不知是被楼门带动,还是什么其他的缘故,此时却在众人面前微微跳动,其光亮如豆,竟像纸一样的惨白。
屋中的家什早已蒙上了一层灰尘,像是许久都没人打扫过了,惨白的烛光映在大红的幔帐之上,更显的阴森诡异,便如同是来到了修罗地狱,一样的肃杀、一样的孤寂。
众人见楼门开了,便如同见到了妖鬼游荡,都不由自主的倒退了数步。
麻三儿虽是经过些杀伐战阵,可对于此类场景也不免心有忌惮,他见柴禾没在身边儿,更觉心中没底儿,便想要上前拉了成瘸子逃走,却忽见屋中的幔帐一动,仿佛正有什么物事就藏在了幔帐内,此时正想出来,与众人相见了。
成瘸子与麻三儿都离着很近,但见积灰的砖地之上正有一行脚印,在向着门口儿走来。
饶是麻三儿见识广博,此时也不免心胆俱战,正欲拔刀相向,却忽听成瘸子开言道:
“兄台别来无恙啊。想我成某,却也是在这阴阳两界游走过几遭的,眼见兄台不肯归服,故而特来相邀。
俗话说,人有人途,鬼有鬼道,哪有鬼魂之属,常住人间的道理呀?
不过呢?我也知兄台死的凄惨,特为尔备了一桌酒菜,想与兄长痛饮一番呐。”
言罢,他便抽过一张凳子坐在了纸糊的桌面儿旁。
再看那地上的一行脚印,却只是在门口儿停了停,就渐渐向着桌边儿走过来了。
人丛之中自有那眼明嘴快的,遥见地上有一行脚印进了院子,当真是惊诧欲绝,便从心底里发了一声喊,竟软塌塌的倒下去了。
也有那眼神不济的,见到别人发喊,却是更加惊疑,只顾着跻身向前,欲要看个究竟。
成瘸子但听得背后嘈声一片,只当恍若未闻,仍旧自顾自的念叨着,摆出个请客入位的架势,一面“倒酒”,一面“布菜”。
而对面的那一行脚印儿则凝滞在了桌边不动,却凭空啖啖有声,似乎是有人正在吃喝呐。
围观的众人,即便是那老眼昏花的,此时却也能观了个清楚,听了个明白了,可就没人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都生怕惊动了院中的厉鬼,再给自家招灾惹祸。
他们心中也不禁都暗暗祷告了,希望保佑得自己别沾染上半点儿晦气,今夜只要全须全尾的逃离了此间,那定要斋僧布施,虔心修佛啦。
麻三儿始终离着成瘸子不过数步之遥,便是早为他提着一颗心,手中紧握着刀柄,早已被汗水浸透了,但等事情不妙,便好拔刀而出,挺身相救了。
而这成瘸子却是始终优哉游哉的,口里还不断发出啖物的吧嗒声,手中也是布菜不断,还絮絮叨叨的说着,无非是‘仁兄生前受了这许多苦,想早已是饿了,现有这般的好酒好菜,怎不来他个一醉方休啊?’
大家伙儿见他如此的应对自如,不免打心眼儿里佩服啊,就都把他当成活神仙了,想此人既然能和妖鬼相处,那料来必定不是凡人那个。
众人正观看得入港,却忽听成瘸子抻了一个懒腰,就说了:
“老朽可是吃的饱了,却不知仁兄吃的如何了?可否移步到院外,乘了轿子,再到河边儿去赏玩儿月景一番,岂不更好啊?”
他说到了这儿,圆桌对面的啖物之声也跟着停了,紧接着地上的一行脚印,就渐渐的延伸,直奔着门口儿的那顶轿子就去了。
那抬轿的轿夫,原本也杂在人丛中,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此时听了成瘸子所说,不免都暗暗叫苦啊,欲要一走了之,却又不敢,生怕得罪了这位鬼大爷,再跟着他们跑到家里去,只好暂且忍住了满心的惊恐,直待脚印在轿前消失了,这才抬了轿子,随着成瘸子,一齐向城外而去。
大家伙儿还是头一回见鬼坐轿子呐,不免心下好奇,虽是怕的紧了,却依旧不肯离去,都远远近近的跟着,想要看个究竟。
众人来到了城外,却已是月挂中天,接进亥时前后了,此事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前来围观的百姓,那何止千百之数啊,竟将一条小河的两岸,站了一个满满当当,连个落脚地儿就都没有了。
成瘸子本就是个人来疯的性子,见到众人待他如同众星捧月,不免是心中得意呀,见已经到了河边儿,便回身招呼两名轿夫,将这顶小轿抬到了河面切近,也不掀轿帘儿,而是兀自唧唧哝哝的念叨着,说什么‘兄长你看呐,咱们都到了河边儿了,却是明月高悬,风景甚美,像不像兄长的家乡啊?’。
他一眼瞥见轿帘儿微动,似乎里头的厉鬼那就要出来了,急忙将手一挥,猛叫道:
“大家伙儿,快点儿把轿子给我扔到河里去。”
两名轿夫,抬了一道儿的空轿子,早就吓破了胆了,正思量着如何能逃的远儿远儿的才好呐,猛可间听了成瘸子的喊声,急忙双膀较力,就把这顶轿子整个儿给扔到河里去了。
那顶轿子甫一沾着了水面儿,却是稍微一停,堪堪落下了寸许,便听得成瘸子站在岸边儿大喊呐,
“老少爷们儿们,鬼已经落了水了,咱就让它成个淹死鬼吧。”
众人听到了呼唤,也都醒悟过来,敢情这路边儿横死的厉鬼,最是怕沾水的,此时众人同声呼喝,便是鬼也会自认为自己是给淹死的,自消了胸中那口怨气,一缕幽魂就顺从的去了幽冥界了。
于是不论男女老幼,尽皆向天大喊道:
“哎,快看呐,淹死人啦,淹死人啦。”
再看那顶河面儿上的轿子,滴溜溜的在水面儿打了几个转儿,就咕嘟嘟的沉入河底去了。
众人见终于送走了作祟的厉鬼,都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更有人上前抬起了成瘸子,将他举到了空中,欢天喜地的回城去了。
麻三儿也看得是目瞪口呆呀,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位成大叔儿了,他见夜已深沉,就一同回了城,携了成瘸子与王大愣,自寻寝处睡了。
待得到了第二日,三个人正想打点行囊启程,却早有那三街六巷的绅商、巨贾,相约着前来宴请三人了。
三个人见推不过,只得去了,如此便是今天一家,明天一家,直耽搁了十数天,这才能抽身上路。
不过在此期间,麻三儿也打听得柴禾的下落了,知晓他确是望西而去,便各自收拾了齐整,打马登程。
一路之上自是少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非止一日他们又来到了一处市镇,但见城头之上旗幡招展,上书三个大字,孙家集。
这里头的集在旧时关外那就是镇的意思了,却于官家名册上没有记载,多是由当地的乡绅呐、富户啊,联合了左近的商贾,凑集而成的。
其规模是有大有小,大者能不下数千户,小的呢也能近百户。
而他们来到的这个孙家集,规模上可颇不小,前后共有三趟大街,有门脸儿的铺户不下有数十家,且有私募的团勇看护着,当真有几分峥嵘的气象。
他们进到了镇子里,照例先寻了一处店铺住下了,在天擦黑儿之际,便一同上街行走,一面观察当地的风土人情,一面则要打听柴禾的下落。
成瘸子跟麻三儿那都是行走多年的老手儿了,自然知道这要是找人,那得去茶馆、说书场子等地方了,此地鱼龙混杂,人头儿多样,往往就真能打听出想要的讯息来了。
三个人先是到了一处茶馆,可里边儿虽是高朋满座,却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儿的,所谈的多是如何经商的诀窍。
几个人耐着性子坐了片时,只好离开此地,继续寻找。
王大愣与成瘸子都一路劳乏的紧了,想着要回房安歇,麻三儿却依旧忧心如焚,自然没有困意,仨人便当街分道扬镳,留下麻三儿一人继续沿街探查蛛丝马迹。
他先是走了几家书馆,娼楼,依旧是一无所获,不免就心中起疑,难不成是自己走错了,竟与柴禾擦肩而过了不成?
他越想越是心惊,不免就脚下加快,忽听路旁的一间民房里,传出了刀剑格击之声。
他行走江湖日久,早养成了随机应变的能力,只要稍微察觉出丝毫的异状,立时就能临机应变,不差毫厘。
他的见机好快呀,料想着必是柴禾在与人厮打,当即就拔刀在手,探臂膀轻轻一推房门,脚下却忽然加劲儿,猛然一个虎跃,就将房门踹的大开,自己则闪身墙后,凝神静听。
可是随着房门儿大开,屋内却是声响全无了,麻三儿不免心下起疑呀,便微微探出头观看,却见门内乃是一处宽阔的所在,压压叉叉的坐满了本地的百姓,前头正有一处坐案,案后却是一个白面书生,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一条大辫儿垂在脑后,一袭的灰布长衫,正被门响之声惊得站起,向着门口儿直愣愣的看。
麻三儿当即被几十双眼睛盯得面红耳赤,情知这是自己造次了,连忙揣好了短刀,进屋与众人拱手相见。
那书生见是一位精干的青年,虽然衣着朴素,却气宇轩昂,不免就生出了几分好感,连忙让出了一把木椅,请他坐了。
敢情此间又是一处书场,却并不以说书讲古见长,而是这位先生颇通口技,往往能吸引得众人前来看新鲜,因而名噪一时。
待麻三儿坐定,那名书生便再次将惊堂木一拍,朗声言道:
“话说这宋江、岱宗,皆被那蔡九知府拿了,就要在三日后,绑缚刑场,开刀问斩。
却不料想,这水泊梁山的诸位头领早已探知了内中端的,即刻发下五路人马,前来劫取法场。”
他言及此处,便取过桌上的茶杯,轻轻啜饮一口,接着又开言道:
“话说这第一路人马的统领便是矮脚虎王英了,他与松江情意最重,得知大哥被擒,当真是火往上撞,即刻点起本部人马,下山来救。
他心急如焚,暗恨自己的马不够快,只是一路加鞭催赞,飞驰而来。”
他的话音未落,屋内众人便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又忽而由近及远,马上之人喘息急促,间或有腰间的兵刃撞击之声夹杂其间。
之后便是一匹马、两匹马,数十匹马如飞而来,马上之人或交谈,或呼喝,或取过水壶饮水,端的是惟妙惟肖,互不干碍,便如同这些梁山好汉正都从街面儿上驰过去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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