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爹的年龄大了,彻底从学校退了下来。
他有哮喘的老毛病,口袋里每天都放着一瓶甘草片。
婆妈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两位老人都到了风烛残年。
转眼,依兰十岁了,已经上五年级了。
周日,秀米坐在院子里一边缝补女儿的衣服,一边看着女儿依兰在一旁认真地做作业。
公爹坐在依兰旁边,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旱烟袋。
抽一口,咳一下。
“爷爷,你总是咳嗽,还那么爱抽烟”依兰听到爷爷的咳嗽声,有点嫌弃地说。
“呵呵呵,爷爷戒,爷爷戒。”白敬亭看到孙女有点嫌弃的眼神,讨好地说。
秀米心疼地看着公爹说:“爹,你把烟戒了吧,你看你这样咳,多辛苦。”
正在摘菜的婆母接过了秀米的话说:“我都说他一百次了,就是不听,不把肺咳出来,他都不罢休。”
“戒,我们依兰都发话了,我这就戒。呵呵呵。”白敬亭看到三个女人都来攻击自己,他赔着笑脸,看着正低头认真写作业的依兰说。
听到婆母说公爹,公爹也自己说戒,秀米抿着嘴,偷偷地笑。
公爹也明白老婆子跟儿媳妇是为他的身体着想,可是陪了自己几十年的老烟枪,怎么可能说扔就扔呢?
对烟杆都有感情,就更别说是人了。
那个会像自己生出来的那个逆子一样,抛妻弃女时,决绝得一点情分也不留。
白敬亭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眼神飘得很远很远。
他望着蓝蓝的天空,思绪万千:已经离家十年了,未知那个逆子在外,是生是死,怎么就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白敬亭嘴上天天骂儿子,心里却比谁都牵挂。
怎么说,他也是自己的骨血,也是自己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年的儿子。
老婆子就更不用说了,白建业刚出走的那些天,每天天一黑,白妈妈便躲在角落里,暗自垂泪。
他们都不敢在秀米面前有半点留露,只能躲进房里,任凭思念和牵挂啃食着他们那残缺不全的心。
进入房里,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老婆子捂住嘴,趴在门上老泪纵横。
抽抽噎噎的声音,白敬亭被哭得心烦意乱。
他一边抽烟,一边不停地来回踱步。
白建业刚走那些天,老两口一坐到餐桌前,只要端起了饭碗,眼泪便抑制不住。
他们强忍着往碗里滴的眼泪,强逼自己,把塞进嘴里的饭,使劲咽不下。
那时的饭进入嘴里,味同嚼蜡,没有半点味道。
老夫妻心怀鬼胎,一边往嘴里塞饭,一边强忍着眼泪,一边偷偷地打量着秀米。
只见秀米像往常一样,脸上波澜不惊,神色自若。
整餐饭,鸦雀无声。
吃过了饭,秀米温顺地收拾碗筷,拿到厨房去清洗。
婆妈刚放下饭碗,便迫不及待地跑进房里,把门关紧。
趴在被子上,“呜呜呜”地低声抽噎。
每当白敬亭挂念儿子的时候,看到秀米平静的脸,他的负罪感就更重了。
他实在窥不破秀米的心,为何丈夫跟别人私奔了,她还能如此淡定?
说她不爱白建业,可她才十七岁,为何不回娘家重新嫁人?
说她不爱白建业,为何她还要为他留下来,替他孝敬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说她爱白建业,为何她脸色平和,每天都神色自若,没有半点悲伤。
白敬亭坐在厅堂,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研究起秀米来。
自己跟秀米又是何等的缘分?
那一年,学校派他跟几位老师一起到县城去开会。
那次的会议要开三天,隔天正好是周末休息一天,第三天继续开。
秀米爹听说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到县城来开会,他欣喜万分,请白敬亭到家里吃饭。
白敬亭刚进屋,就被秀米妈手里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儿给迷住了。
自己只有白建业一个儿子,他做梦都想要个女儿。
抱过秀米,爱不释手。
本来想收秀米为干女儿的,可是干女儿以后还得嫁做他人妇。
只有把她变成自己的儿媳妇,才可以把这么可人的女孩儿一辈子留在自己家。
五岁的秀米,第一次见到白敬亭,却是一点也不生疏。
被白敬亭抱在手里,她伸出了白嫩嫩的小手,磨蹭着白敬亭青色的下巴。
他早上在招待所刚刮完胡子,此刻下巴留下一片乌青色。
白敬亭惊奇不已,他在学校里,可是出了名的严肃。
孩子们见到他,都只敢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
在他的身上,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可是这个女娃娃,抱在他手上,不单止不怕他,还对他这么亲昵。
酒过三巡,白敬亭终于把憋在心底的计划,对秀米爹说了出来。
秀米爹没见过白建业,他不敢贸贸然就答应了。
只是连连对白敬亭说:“老同学,孩子还小,等大点再说。”
白敬亭看出了老同学心里的担忧,他邀请秀米爹下周末带着老婆跟秀米,到他家去做客。
周末,秀米爹终究还是携着秀米妈跟五岁的秀米,来到十里外的白家。
白建业的妈妈一见精灵般的小人儿,顿时满眼宠溺。
她抱起了秀米,久久不肯撒手。
八岁的白建业,秀秀气气,温文尔雅,气质超凡。
在父亲的指引下,彬彬有礼地跟秀米的父母行礼。
行完了礼,白建业坐回了书桌,认真地写起作业来
自始至终,他没看秀米一眼。
家里来了个如白玉般的女娃娃,可对于八岁的白建业来说,还不如他手上的书让他感兴趣。
秀米妈看到白建业对秀米的反应,她的心里有些许不悦。
今天她们带着秀米来,本是要谈订娃娃亲的。
可是白建业对秀米,明显一点兴趣都没有。
秀米爹虽然已经有两个男孩,可是他第一眼看见白建业时,还是被眼前这个剑眉星目,气质高雅的男孩给吸引住了。
白建业的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白敬亭。
白敬亭生在富有之家,相貌堂堂,气质优雅。
小时候,也算是人中龙凤。
在他十六岁那年,家道中落。
他从村里最高贵的少爷,沦落成了地主家的狗崽子。
父母在压迫中,双双染上了疾病。
在县城读书的白敬亭,接到书信,不得不辍学回家照顾双亲。
他在县城上中学的时候,是学校的风云人物。
他出身富贵,相貌堂堂。
又气质高雅,文质彬彬。
能文尚武,样样精通。
每次上讲台演讲,全校的女生都来围观。
演讲时,从不按照稿件讲度,而是抛砖引玉,妙语连珠。
他博学多才,谈古论今。
他曾经是学校里多少女生的梦中情人。
那个时候,不单女生喜欢白敬亭,男生也同样的喜欢他。
他对贫穷的男同学,从不吝啬。
家里带来的食物,都会分给室友们一同享用。
秀米爹跟白敬亭三年同窗,吃的睡的都在一起。
那三年,他们几乎寸步不离。
在白敬亭辍学回家后,整整二十年,秀米爹再没见过白敬亭。
当他再一次见到白敬亭的时候,他眼泪水都出来了。
当年学校里那个意气风发的美少年,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满脸沧桑的中年人。
在白敬亭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里,秀米爹看到的是疲惫。
这些年来,白敬亭是受了多少委屈,受了多少苦!
平反后,他的才华终于得到了认可,他被聘到学校去当教师。
白敬亭也抓住了时代的机会,通过函授,拿到了真正的教师资格。
他是村里唯一一个公办教师,也是村里同龄人中,文化最高的。
在拿到教师资格的那一刻,白敬亭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又恢复了少年时的清澈。
在他的眼里,又看到了光。
家里的一书橱书,还好那个时候被清查家产的时候没人要。
令白敬亭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厅堂里的那一面书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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