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晖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华妍偶尔流露出的不适被俞灿看在眼里,而俞灿知道只有自己会更懂华妍,也想让自己放下对幼时阴影的执念,所以这一出京剧,完全是俞灿给华妍看俞家的态度,更是让自己感受家人的温度。
家里玲珑剔透的从来都是灿灿吧!
俞晖闭上眼,脑海里都是俞灿的笑声,都是家人的笑脸,幼妹大大咧咧的外表下总会照顾到别人的情绪。
俞公馆每个人的房间都连带着小书房和会客厅。但俞晖的书房是最大的,甚至比长兄的书房要大。
是因为长姐对长兄说,小晖爱看书,爱字画,书房小了摆不下。
打开书房灯,墙上挂着长姐亲手装裱的字画,案台上的徽墨、古墨是长兄托人四处寻来的,桌案放着的砚台是贺兰砚,石料细腻难得,是俞昭从俞家老宅义父的藏宝阁里软磨硬泡要来的,而旁边的玉石印章是俞灿在国外一点点刻好送给自己的,印章上雕了一只大鱼,鲲官儿,是俞晖的小名。
何其有幸,长在俞家。
俞晖从没有忘,自己还有个小名叫瘦丫。
瘦丫是戏班里花旦和武生所生的孩子,自古梨园规矩,花旦不与武生苟且,而他,偏偏是苟且偷生,字面意思的苟且偷生。
听戏班的人说,母亲是被富商娶走当了姨太太,六月即怀孕生子,被查出来是和武生父亲……连孩子带人赶回戏班。
武生父亲坏了规矩被师傅一气之下打折了腿,唱不了武生,只能做小跟包,几天还行,时间一久昔日赫赫有名的大武生怎堪受辱,用竹坯子刚刚做好的武生枪将自己生生戳死了,母亲悲愤交加,将刚刚三岁多的瘦丫扔下,吊死在戏楼前。
一时引起戏班轰动,然而平民之死还不如一只蚂蚁。
瘦丫从小在戏班就被人指指点点,遭唾沫和白眼是好时候,有些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就被师兄弟围着笑话和欺负,总是鼻青脸肿的爬回家,父亲做跟包受气,日日酗酒,动则会打娘,连看自己一眼都懒得看;而娘当年是极美极俏的花旦,也成了百拙千丑的怨妇,看着孩子被打的青一块红一块,穷苦人也买不起药,只能给摸摸揉揉。
娘死后,瘦丫更是遭人欺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然而命运的转折点在那一天,先俞二夫人来听戏。
她原是戏院常客,最大最好的包厢永远是留给她的。
先俞二夫人娘家是满清后裔富察氏一族,幼时在皇宫陪着娘娘们听戏,是个戏里行家。她嫁到天津俞家后,家里大小事都她一人说了算,出行好不威风,还曾召瘦丫的爹娘去府里唱戏,她很喜欢瘦丫爹扮的林冲和娘扮的红娘。
后来,府中事多,就很少来了(大概是俞斯着夫人已亡,将一双儿女俞曜俞烨托付给弟妹二夫人照顾。)。
那日,她带着两位少爷小姐来听戏,不知怎么想起爹扮的林冲来,就托人去问,结果问出个夫妇身死的故事,像极了戏剧。
先俞二夫人是个性情中人,听说留下个孩子,就想着去看看。
班主不明所以,以为是武生当年还有个相好的太太,急忙从后院里捞出被抽打都不敢哭出声的孩子,一通洗涮,送到了夫人跟前。
夫人连着说几句:“可怜见的,用手摸摸瘦丫的脸。”
在瘦丫印象中,只有母亲才会摸摸自己,下意识叫了一声:“娘!”
先俞二夫人惊讶,多年未孕,第一次听见喊娘,心头一热,看着孩子眉清目秀的样子,一高兴赏了好多钱,班主乐不得将瘦丫这个赔钱货、晦气星送走。
刚进俞府,瘦丫以为自己到了天堂,没有比这里更美的地方了,他一天天在池塘边看鱼,先俞二夫人给瘦丫起个名,叫鱼官儿,一来鱼和俞谐音,二来俞家孩子小名都叫官儿的称呼,说是好养活,大少爷麟官儿,大小姐凤官儿,先俞二夫人权当养着瘦丫做好事解闷儿。
一时间下人都称鱼官儿叫鱼(俞)少爷,不仅能吃饱穿暖,还有人陪玩和照顾。
瘦丫儿真以为自己是俞少爷,因为不久后,先俞二夫人怀孕了!先俞二夫人对着瘦丫又亲又抱,嘴里哼着《锁麟囊》: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下人都说,先俞二夫人心善,鱼(俞)少爷是招子的福星,从此先俞二夫人让鱼少爷叫他阿母。
然而先俞二夫人怀孕后,胸闷气短,娘家担心是俞家事多,就接回了家安胎。
俞二老爷不知在何处听得风言风语,说是鱼(俞)少爷是夫人和武生之子,懒得解释,一气之下将鱼少爷扔回了戏班,然而俞二老爷自认心善,把鱼少爷用过的物品玩具一并带回。
正相当于把鱼从池塘捞出来,扔回开水里,又加了几瓢盐水。
一身绫罗绸缎,被抢走,那些小孩子没见过大户人家的吃食玩物,又嫉妒又愤恨。
瘦丫晚上只敢蹲在回廊里,不敢回屋睡觉,夏日还好,入秋难熬。
戏班最是鱼龙混杂之地,这一年半载瘦丫养的白白胖胖,更见俊秀,总是有人晚上故意招瘦丫去自己房中睡觉,行猥亵之事。
瘦丫在戏班学小戏,小戏并不只是细短小,更有黄腔和淫调……
学戏的苦能让很多天真烂漫的孩子想去死。
师傅为了戏班孩子能早点赚钱,本来拿大顶下腰这些都需要慢慢的去锻炼,他没耐心,想拔苗助长,把孩子后腰放在他的大腿上,然后用双手压住孩子的肩部和腿部,使腰达到最大限度的一种弯曲!
师傅手上力量越来越大,孩子们都小,被打怕了,不敢喊叫,只能默默地忍着剧痛硬挺着。“咔嚓”一声,孩子面色惨白,腰折了。
旁边的师傅也只是喊一声:“老李呀,你这劲儿使的也太大了吧,八成这腰是折了”。
这时候师母一听,鬼哭狼嚎的哭了起来,坐在地下拍着大腿说:“这可怎么办呀?这个赔钱货吃了喝了那么多,一分钱没挣来成了这样,我不活了!”
然而老李师傅也没有停手,直接换下一个孩子“撅腰”,孩子们稍有不从,细细的竹坯子狠狠抽下,小孩子皮嫩,最开始屁股上白了一条然后迅速变红紫,又一竹坯子狠狠抽下,两股白条并到一起,血渗出来,甚至一道皮肉被竹坯子刮下来……
瘦丫亲眼看着那个腰折的孩子,还有呻吟声,就裹上了草席扔到了外面,外面野狗叫了一晚。
瘦丫身后被竹坯子打的已经没有好肉了,往往伤还未好,刚刚结痂,竹坯子扫过,连痂带肉一起。
可这些,都还能忍,忍不了的是戏班同龄人的欺凌,和晚上被戏班老人搓磨的噩梦。
直到那天,他藏好了麻绳,想和娘一样,吊死,是五六岁孩子能想到最好的方法了。
他好不容易将绳子挂在练功杆上,一个高大的身影小跑着过来,他说:“鱼官儿,我是哥哥,绳子挂那么高,你想玩秋千吗?家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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