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下葬当天早晨,天上飘起蒙蒙细雨。
俞曜下车,臂弯负白绸,准备亲自抬棺上山,下雨山上路滑,易叔怕有危险,阻拦说:“大少爷,别,别。”
俞曜摇摇头,就在蹲下身准备抬棺,天上放晴了,雨停了,凉风阵阵!
易叔拍棺哭泣:“阿梅是你回来了吗?你也怕雨天大少爷上山有危险是不是?”
俞曜再也控制不住,转身进了车里。
俞晖只能看见长兄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那仿佛能够承担起整个世界重量的肩头此时也微动,他的手紧握着是上周梅姨做好的鞋垫,泪水在长兄的眼眶打转,但他努力不让它们落下,只不过是几十秒,俞曜调整好了情绪,打开车门,抬棺上山。
仪式周全,众人散去。
俞曜支走了俞晖,一个人静静在墓前站着。
寿绍璋从后山骑马绕过来,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打马走来。
上下打量俞曜,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一般。
俞曜迎上寿绍璋的目光,没有半分退却。
寿绍璋骑着马,围着俞曜转,忽而扬起手,一记马鞭毫不留情抽在俞曜背上,上等面料的西服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裂口处能看到马鞭抽过的带血伤痕。
俞曜微微皱眉,向前趔趄几步,还是站定。
寿绍璋冷笑:“你不是小诸葛吗?你不是会谋算吗?怎么,为了博得日本人信任,连家人都谋算进去了?”
俞曜紧抿薄唇,不响。想起来昨晚俞晖在医院休息室,跪下,但铁骨铮铮问:“大哥,为什么?”
为什么原计划是送走同志,最后没有成功?为什么家人会有危险?俞晖会内耗,极度痛苦。
俞晖不相信长兄会真的投日,但也想听个解释。
怎么解释呢?抗日统一战线尚未形成,然而日本已经侵蚀大片疆土,辱我百姓,现在需要有人打入日本军政内部了解情况。
这位牺牲的同志俞曜从未见过,但在他被捕之前收到过他的字条:
中华岁历几千古,如今侮辱恨当初。
忍辱含悲非苟活,我等先死又何如。
文王狱里演周易,司马衔冤着史书。
死或鸿毛和泰岳,信知造命有乘除
这位同志原本就是为了让俞曜获得日本信任,从而做局的棋眼,但这位同志意外得知日本间谍在路上安装炸弹,除掉俞烨,一方面让俞曜没有后顾之忧,一方面也是最后的试探。
这位同志又冒死传递信息。
俞曜不愿同志白白牺牲,更不愿家人有难,在车上动了手脚,只是让车漏油,不能到达爆炸地,却万万没想到,日本间谍也在车上动了手脚……
这说明家里也不安全了,间谍是自己人……
俞曜可以和俞晖慢慢解释,毕竟俞晖是红色一方,可寿绍璋呢,面对生是党国人,死为党旗裹身的忠勇之将,该如何解释?
寿绍璋见俞曜不回答,连抽两鞭说:“你在梅姨墓前,说,你到底盘算什么,好歹给我一个救你的机会!说话!”
俞曜嘴里苦涩,缓缓道:“你莫要管我死活,弟弟妹妹有余力烦请照顾一二!”
寿绍璋催马慢走,狠狠扬鞭,打在俞曜身上:“你踏马的说人话!”
俞曜几次尝试站不起来,干脆半跪在梅姨墓前。
寿绍璋怒骂:“你真,好啊!行啊!谋算到自家人头上了!
俞曜,你疯魔了不是?你要日本人的投名状,如今趁意了!
小诸葛不是算无遗策吗?
连俞灿听别人半句说你是汉奸的话,都上去和别人拼命!
你让长姐怎么办?你将自己置于何处!
你当着梅姨的面,你说话!”
寿绍璋骑着马,围着俞曜团团转,每问一句,马鞭如闪电般挥出,狠狠地抽打在俞曜的背上。一下,两下,三下……每一鞭都带着无可奈何的愤怒与权威,毫不留情。
俞曜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但他的眼中却流露出深深的悲哀。他知道,此局已开,无人能悔棋。
马鞭的每一次落下,都像是在抽打在寿绍璋的心上,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绝望。
他想起幼时先生讲学,国家危亡,匹夫有责,俞家姑父(俞曜父亲)考问他们两个,说:“怎么才算于国有责?”
寿绍璋答:“国需儒生,吾等从文,国求良将,吾等从戎!”
姑父连连点头。
俞曜思索后答:“乱世之下,做孤臣不悔,做…做孽子,亦不悔。”
姑父一声混账,拂袖而去,罚俞曜晚上不准吃饭。
俞曜那时年纪小,晚上饿得掉眼泪,梅姨偷偷做好让长姐送来。
俞曜委屈哽咽,长姐说:“孟子说,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孟子说:“人的品德、智慧、本领、知识,往往产生于灾患之中。那些受疏远的大臣和贱妾所生的儿子,经常操心着危难之事, 深深忧虑着祸患降临,所以能通达事理。”)
你说的也没错,只是孤臣的路注定难走,爹是心疼你。”
如今,儿时话语, 一语成谶。
每一鞭都准确无误,每一鞭都充满了愤怒与惩罚。
俞曜的衣物被撕裂,皮肤上留下了深深的血痕,他没有求饶,没有眼泪,只有紧咬的牙关和不退步的强硬。
鞭打持续了许久,直到俞曜的身体几乎无法支撑,忍不住抬肘挡了一下,鞭梢划过俞曜脸颊,寿绍璋扔下马鞭,下马查看。
俞曜跪倒在地,别过头,却依然不肯低头。
一点血痕,不会留疤,寿绍璋这才放心。拳头狠狠杵在俞曜胸前说:“你的阳谋也好,阴谋也罢,活着!给老子活着!”
“怎么?你每每重挞阿琛,是因为像我的诸葛谋算?怪不得阿琛抱怨你喜欢阿昭!”俞曜咽下嘴里的腥甜,说着不合时宜的玩笑。
寿绍璋一把将俞曜推到在地,说:“那你教训俞昭,是因为他像我智勇双全?”
俞曜苦笑,良久,毫无顾忌的躺下,压着伤,血水浸入泥里,他笑得很大声,笑出了眼泪。
寿绍璋也顺势坐下,看着远山,看着云,看着坟墓和眼前的兄弟,说:“剩长姐和星宝了,管好你家俞灿,我觉得你的谋她学不到十之八九,也有十之五六!”
“她和长姐必须离开!”俞曜叹口气说。
两个人起身,谁都舍不得此处风景。
寿绍璋看着俞曜破烂带血的衣服,解下披风给他,看着俞曜将披风穿好,裹严实,自己才拾起马鞭,上马,从后山离去。
俞曜从前山返回。
一南一北,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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