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点着十余盏白釉鎏金长信灯,火光晕着青纱,渲染出浅浅的昏黄暗影。婢女们恭谨端着各色物件立在旁侧,赵曙几步走到寝屋,径直捋起帷幕,钻了进去,脸上的冰渣渣不停往下掉,似笑又好像想哭,哆嗦道:“滔滔儿...”
滔滔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心里一悬,问:“怎么了?王大人说很严重么?”
赵曙见她有几缕青丝胡乱贴在唇边,就替她抚去,口中道:“是挺严重的。”
他的手舍不得落下,柔柔的摩挲着她粉嫩的脸颊,稚嫩的眉眼、挺俏的鼻尖、还有顽皮的嘴角,真是恨不得立刻将她揉进身体里,再也不放开。虽然她及笄了、嫁给他了,却始终都是他最初认识的那个爱胡闹的小娘子。多少年过去,世事变幻,大家都长大了、变了,唯有她,依然同旧时一模一样。
滔滔原是躺着,见他异样的温情脉脉,以为真是得了什么绝症,吓得连忙要坐起,却被赵曙拦住,将她按回枕上,嘱咐道:“你别动,乖乖躺着,往后也不许乱动,也不要提重物,要喝水就让丫头们倒,也不许光着脚在地上走,若是着了寒...”说到这,又朝落衣道:“明儿把屋里的地毡都换了,去库房里将官家赏的苏绣羊毛毡取来,铺到寝屋。”
落衣应了,喜上眉梢道:“奴婢还得请殿下赏几匹料子,好给娘娘裁新衣裳。”
赵曙道:“尽管往库房取。”
滔滔瞧着两人一唱一和的,道:“我还有好几件衣裳都没有穿过,又做什么新的。”
赵曙道:“该做该做。”又眼望着她的肚子,忍不住将脸贴去。滔滔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想干什么,当着这么多丫头,她脸皮再厚,也红成了猴屁股,嘟囔道:“干什么呢?都瞧着,也不害臊。”赵曙这才柔声道:“滔滔儿,我们有宝宝了。”
滔滔儿笑道:“你瞎说什么...”又一想,脸直发白,道:“你说什么?”
赵曙将脸伏在她的肚子上,漾起温柔的笑意,重复道:“我们有宝宝了。”半响,滔滔都僵着身子不动,也不说话,赵曙抬起头,捧住她的脸,问:“怎么啦?你不高兴?”
滔滔眉头紧皱,道:“我还没想好要做母亲呢,突然有了宝宝,往后可怎么办?”
赵曙道:“什么怎么办?”
滔滔道:“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做,就算生下来,也麻烦得很。十三,我好害怕。”
赵曙捏捏她的鼻子,道:“真是傻丫头…你别怕,不是有我陪着你么?乖乖的养好身子,想吃什么就让落衣往厨房吩咐,想做什么,只要不伤着宝宝,我都答应你。什么怎么办?你只管生,我去找人来养,绝不让你操心,好不好?”
滔滔嘟嘴瞧着赵曙脸色,道:“你陪着有什么用?小时候听婆子说,当年静容母亲就是难产而死,那么痛,你又不能替我生。”
赵曙板了脸,道:“胡说什么呢?”稍顿,又笃定道:“你和宝宝一定都会长命百岁!”
四院的人听闻主母有孕,倒都是真心高兴。一来,赵曙召四院妾氏侍寝的时候自然多了。二来,主母诞下嫡子后,她们也不必侍寝后喝汤药,也可生个一儿半女。
不多时,从宫里、王府、公主府还有高府,都不停的送来各类进补药材,堆在库房里,多得二院底下的奴婢小厮都时有赏赐。皇后又下懿旨遣了御药院的王大人专门照料滔滔,直至生产,他都不用进宫当值,只管日日去十三殿下私邸候着便是。
滔滔自出嫁后,出门就少了,如今怀了身子,哪儿哪儿都不能去,更是闷得慌。底下的人小心翼翼伺候着还不够,连着赵曙,都是轻声轻气,越发半点重话也不敢说,她若是指着西,他就绝不敢往东边去,生怕她一发脾气,就闹着不生了。为了给她解乏,府里又是搭戏台、又是唱皮影戏,连着她爱的那几样点心,也专门从外头请了师傅来做。
到了十一月,滔滔的肚子日渐滚圆,行动愈加不便。青桐也时常过来陪她几回,偶尔一句说起韩忠彦,青桐依旧要惆怅许久。等过了年,开春时,韩忠彦就要和陈念薇成婚了。
到了除夕,滔滔借辞身体不适,未去宫中请安。飘雪絮絮,纷乱无章的往下滚。院子里铺着厚厚的积雪,四处点着灯火,照得通亮。屋中炕头烧得滚热,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毡,还笼着五六盆银炭,红孜孜的燃得哔剥作响。
婢女端着滚热的茶汤,掀帘子进屋,落衣接过,呈给滔滔,道:“娘娘喝两口暖暖胃。”
滔滔歪在炕头上,做几样小稚儿用的鞋袜,道:“殿下可回来了?”
落衣回道:“刚才遣人去大院问了,说殿下还没出宫呢,官家设宴,好歹到戌时才能散。”见滔滔要起身,就连忙放了白釉刻花石榴纹细碗,扶着滔滔,问:“娘娘想去哪里?”
滔滔一手撑腰,挺着大肚,道:“我去外头看看。”
落衣快手拿了品蓝羽纱面白狐狸毛披风,严严实实将滔滔裹了,又往她手上塞了白铜手炉,方道:“外头冷,风大雪大,地上湿滑,娘娘可仔细着脚下。”
滔滔道:“不怕。”早有伶俐的丫头掀起帘子,滔滔跨至门外,凌冽的寒风扑面而来,使得她不由得浑身一颤。天色晦暗不清,白色雪花在光下旋转飞舞,落在衣衫上,瞬间融化没了踪影。也没去远处,只在廊下站了会,透了几口气,正要转身回去。
院门处有灯火在风里摇摇荡荡而来,映着两个身影。滔滔不觉嘴角泛起笑意,往前走了几步,想要迎过去,却被落衣劝阻道:“娘娘别淋了雪,反让殿下担心。”
赵曙远远就看见滔滔站在门口,脚步也快了几分,给他撑伞的小厮弓着腰,顾不得底下是泥是雪,只管随着步子,半点也不敢拖沓。才行至阶梯,他就气道:“怎么到外头来了,若着了寒,可不是小事。”
滔滔先牵住他的手,问:“冷不冷?”
两人携手往里屋去,赵曙道:“在外头走着,倒还暖和。”又捏了捏她的手,道:“你的手都凉透了,还站在外头做什么?”
滔滔嗔道:“谁叫你这么晚不回来?我都以为要一个人过除夕呢。”
赵曙完全没了脾气,笑道:“怎么会是一个人?你不是还有宝宝么。”他摸了摸滔滔的肚子,戏谑道:“宝宝,你说是不是?哈哈。”
两人进了屋,被暖气一扑,不消片刻,就起了一身细汗,就都换了轻薄衣衫,坐在花厅里守夜。去年滔滔儿喝醉了,什么好东西也没吃着,今年,厨房可是补齐了四五个厨师,做了上百样的点心吃食供着,有炒兔、葱泼兔、假野狐、金丝肚羹、石肚羹、假炙獐、煎鹌子、生炒肺、沙糖冰雪、水晶皂儿,每样一小碟,整整摆了三大桌。
赵曙扫了一眼,皱眉道:“就我们俩,能吃完么?”
滔滔无所谓道:“吃不完就赏给下人呗。”她横眼望着赵曙,道:“再不济,就赏给四院的武氏等人。”她故意说起武氏,自然是听到了些许风言风语。
赵曙从后面环住滔滔,将脸歪在她脖颈里,得意道:“滔滔儿吃醋啦!”
滔滔“呸”了一声,道:“就凭她!”又伸出手指戳在赵曙额上,恨恨道:“那几个娘子是官家赏的,又比我先进门,我也无话可说。但若你在外头再找旁的什么女人,到那时,你才知道高滔滔的手段呢。我可不是若雨、诗琪,比不得她们贤惠温婉。”
赵曙边点头,边往她脖子里啃。
他可是已经有四五个月没碰过她了。
婢女们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屋里只剩下两人,她的呼吸渐渐凝重,他的手顺着脖颈往衣里揉着,他将唇凑过去吻她,正是意乱情迷时,只觉舌头钝钝一痛,满口腥味。赵曙捂着嘴囫囵大声怒道:“高滔滔,你又发什么疯。”
她竟然咬了他。
滔滔一点也不反省自己犯了错,笑眯眯道:“我们还没喝屠苏酒哩,过年怎么能不喝屠苏酒,这可是父亲自己用上等的大黄、白术、桂枝、花椒泡的酒,在地里藏了好几年,我好说歹说,才让他给了我一坛子。”
赵曙寒着脸道:“你怀着身子,喝什么酒,简直是胡闹。”去年除夕时,她倒是喝得畅快,一觉睡到大天亮,剩他一人孤零零守着夜、烧松盆、燃爆竹。
滔滔气道:“门也不能出,酒也不能喝,我不要生啦。”说着,就趴在炕桌上,眉头紧皱生着闲气。赵曙脸上的寒冰瞬间破碎瓦解,依着她坐下,双手扶在她肩上,道:“我跟你说个事,但你得答应我别着急,得平心静气的听。”
他的惯用伎俩,就是转移话题。
果然,她抬起小脸,问:“你说。”
赵曙想了想,才道:“今儿除夕宴上,官家给青桐指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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