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伺候赵曙往房中穿了朝服官帽,亲自送到大门口,才返身回二院。她命几名小厮下池将剩余的莲蓬全部折了,领着婢女一一剥出莲子,往公主府、懿王府、高府、刘府、吕府皆送了小半篓子。到了傍晚时分,很觉疲累,就合着衣服至榻上小憩。
待醒来,已是掌灯时分。婢女来报,道:“高娘子在廊房候着,说有事禀告。”滔滔刚刚睡醒,混沌得很,脑子里淳淳的,似有糨糊般黏着提不起精神,便道:“明儿再说罢。”落衣面露难色,恭谨上前,道:“娘娘,高娘子在廊下已经候了半个时辰,瞧着模样儿,说不定真有急事。”滔滔听她如此说,只好道:“让高氏进来罢。”
高氏上穿碧青千瓣菊纹上裳,下着月白马面裙,梳着高雄髻,以碧玉棱花双合长簪压发,面如凝脂,唇如点丹。比起往日端庄内敛,多了些华美娇艳,显然是刻意妆扮了一番。
她一进屋,便先跪于地上,小心翼翼道:“五殿下府的侧妻林氏今儿芳诞,请了我去吃晚宴酒。本想推辞了不去,但林氏在五殿下跟前颇为得宠,妾恐失了礼仪,一时不知定夺,特来问问娘娘的意思。”
滔滔道:“既下了帖子给你,就去吧。多封些银子,别亏了礼数。”
高氏喜不自禁,忙道:“是,妾知道。”顿了半会,不说话也不走,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滔滔问:“还有何事?”
高氏面露拘谨为难之色,道:“妾还有一事相求,求娘娘应允。”
滔滔最厌吞吞吐吐,便道:“有话直说。”
高氏道:“昨日殿下吩咐,将府里的马车皆送去店肆重新装饰,如今还在外头。只娘娘的马车每月皆有保养,故未送去,妾想借用借用娘娘的华盖马车。”
府上马匹、车辆、吃穿用度皆是上下有秩,等级分明,高氏如此,便是越位逾制无疑。滔滔虽没心没肺,但并不傻,一眼就看出高氏心思。只是她并不大在意这些,想着不过是辆车而已,即便高氏乘了出去,又能如何?但也不能纵着高氏,便道:“仅只一次。”
高氏心里已然有些忐忑后悔,生怕滔滔借此发怒,却不想竟如此容易就得了应许,便千谢万谢,起身告辞,急匆匆而去。她掌管十三殿下内院事务多年,每每府内宴请旁人,皆以她操持。久而久之,就结识了许多王府贵戚家的侧妻宠妾。加之赵曙越来越得圣宠,她在外头也越来越有脸面。借用滔滔的华盖马车,也不过是想逞一逞威风。
五殿下府前灯火通明,灯笼直挂到街边去。侧妻的芳诞,请的人,自然都是各府上的侧妻宠妾。府前的街道已经摆满了各府的马车、轿舆,却只高氏的最为华丽尊贵。林氏的贴身掌婢女见高氏前来,也觉得极有脸面,让小厮将马车停在最显眼的位置,亲自领着高氏进内苑。穿过长廊,转过假山高树,才见一座院落。庭中搭着戏台,底下坐满了华服贵妇,语笑靥靥,见了高氏,都起身相互行礼寒暄。
一个侧妻不紧要的寿辰,竟然摆了二十余桌席,还唱了戏,若在十三殿下府,简直不敢想。高氏面上堆满笑容,仔细瞧着林氏院子里的摆设规矩,竟与主母的二院无异,暗暗又是一惊。有个王府里的宠姬,极为貌美,跟人论起宫中兰贵妃之事,笑道:“听我家殿下说,官家还要追封兰贵妃为皇后娘娘哩,可抹了皇后脸面。如今谏官们纷纷上谏,在朝堂上闹得极凶。”
众人听着,颇为钦羡,心道:若自家夫君能如此待自己,也是几世修的福气。高氏笑道:“我倒是不求兰贵妃那般深得君心,只若有五殿下待林姐姐这般真情厚意,也就心满意足了。”林氏听着顺耳,与高氏相互吹捧道:“你还不好么?我听说十三殿下府里诸事,皆由着你做主,今儿过来,坐的也是主母的华盖马车,想来十三殿下也是极看重你的,也该知足了。”
高氏嘴边笑意深深,道:“说得也是。”心里却酸得很,有苦难言。
待用过膳回府,已是亥时末分。恰巧在门口处遇见赵曙,高氏忙躬身请安,赵曙瞧她坐的是滔滔的马车,面露不悦,道:“府里上下有秩,你协理内院,更该懂得此理,怎能坐主母的车出府游乐?往后还怎么教训下人?”
高氏诚惶诚恐,忙将自己向滔滔借车一事说了,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赵曙沉吟片刻,道:“下不为例。”说完,直往里去。高氏待赵曙走远了,才被婢女扶起,一颗心儿依旧砰砰砰直跳,半响都回不过神。
赵曙才至二院廊房,滔滔已迎了出来,远远便问:“宫里如何?”
星河迢迢,直落天际。夏风软腻,四周莲叶飘香,虫鸣唧唧咕咕啼叫,赵曙执起滔滔的手,缓缓移步,道:“官家悲悼不已,想要下旨封兰贵妃为皇后,怎么劝都劝不住,谏官们的奏章都堆成山了。”
滔滔恨恨道:“我小姨还在后位,怎能封张氏为后,岂非让天下人笑话?”
入了屋,伺候赵曙换了衣,净了手脸,叹气道:“小姨也怪可怜的,身为皇后娘娘,却一辈子都被兰贵妃欺压,如今兰贵妃死了,也不能懈怠。”
赵曙道:“明儿宫里发丧,你也好好预备预备。”
滔滔撅嘴道:“我要预备什么?不过是个妃子,难不成还让我去跪拜不成?”
赵曙唤婢女进来准备寝具,道:“官家意欲追封,以皇后之礼发丧,宗室、大臣皆要入宫参拜告奠,你虽顾忌皇后小姨,但也不能失礼,岂非当面给官家难堪。”
滔滔别扭的性子上来,道:“反正我不去,要是张氏真被追封为皇后,我就装病。官家自己做错了事,还得我跟着错不成。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治丧第四日,官家不顾众臣反对,决意下旨追封兰贵妃为温成皇后,以皇后之礼为兰贵妃发丧,并下诏立温成皇后庙,奏宣宗室、大臣们往黄仪殿参拜告奠。滔滔果然装病,不肯去宫里参拜,赵曙没得法子,只好给她圆谎。
官家心知肚明,并未追究。
青桐母亲与兰贵妃交好大半辈子,生离死别时,却连面都没见。刘夫人是侧妻,并未入宗室,连入宫祭拜的资格也没有。只能在家府里摆上神位佛龛,拜上一拜,算是奠基。她到底是痛心了,辗转床榻一月有余方好。又将兰贵妃当日送她的种种荷包、鞋袜、朱钗等物一一拿出,用上等的檀木箱子装了,交予青桐保管,道:“这些都是兰贵妃所赠之物,你帮我存着,将来有一日,待我起了念想,再给我。”
死后虽贵为皇后,在刘母看来,却也不过是草草收场。
因是国丧,官家下旨三月内朝野上下禁止娱乐、嫁娶,故青桐与欧阳斐成亲之事也就此搁置。而青桐不忍堕胎,就一拖再拖,时日越长,就越难割舍。
至十一月末,滔滔再次有孕,喜煞赵曙。四院的娘子却不似滔滔初次有孕时那般欢喜,因为她们此时算是明白了,即便主母有再多的孩子,殿下也不会让四院有所出。如此一想,便是灰心丧气,如同死寂。
滔滔也很抑郁,才轻松几月,连口气儿都未缓过来,竟又怀了。吃晚膳时,将赵曙狠狠咒骂一顿,百般怨恨。赵曙话不还口,打不还手,说了几车几箩筐的好话,才让滔滔稍稍回转。喜事传至宫中,帝后的赏赐如雪片般飞来,再加上懿王府和高府的贺礼,才稍稍闲置的库房,又整整堆了满山,连三院都没了空房,全部腾出,用于存赐礼。
青桐肚子愈来愈大,虽有宽松的衣物遮挡,明白人却一眼就能看出。她日日躲在家府,也不敢出门,全府上下都谨言慎行,只说二娘子病了,并未透出半点风声,连滔滔儿也不知晓。欧阳斐上门拜访过几次,但都被刘父打发回去,连青桐的面都不曾相见,极为郁闷。
若说滔滔头次有孕时,赵曙还会召四院的娘子侍寝,如今却日日忙得昏头转向,简直是不近女色。偶尔也会宣召武氏伺候笔墨,心里总觉对她有所愧疚,而陈氏、李氏,却是一年到头连面都见不到几回。武氏也极为聪慧,顺着杆子往上爬,费尽心思争得宠爱。赵曙待她不算差,每次相见,必有赏赐,虽不过是朱钗布匹之类,倒也足她在高氏面前炫耀一番。
高氏是见过世面的,总是冷笑一声,嗤之以鼻。这一日,厨房送了膳食来,皆是高氏平日所吃辣菜,正要开席,却听厨子满脸堆笑道:“高娘子,小厨房的所出例银不知何时可领?”高氏一愣,露出几分气势,冷声道:“什么小厨房?”
四院所吃例菜,皆由大厨房所出,并没单设厨子。
厨子自知失言,忙细细解释道:“刚才武娘子遣婢女跟奴才说,殿下已经允了她在四院单设小厨房,奴才以为您知道,才故此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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