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午时光景,河水迢迢之声犹如雷鸣于耳,滔滔忽而道:“我有些饿了。”她可是一日要吃四五顿的人,今儿又坐了车,更觉胃中难受。
赵宗辅愣了愣,道:“军中也没什么好吃食,你既然饿了,那便送你回去吧。”待扶着滔滔儿入了马车,他隔着帘子,语气怅然道:“往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你...”保重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背水一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更何况,即便是赢了,她也不一定会与自己站在一边。
滔滔儿掀起窗帘子,将头探出去,露出明媚的笑意,却也不知如何作答。车轮滚动,马蹄声声,赵宗辅立着不动,如太阳底下的一株参天大树。滔滔儿朝他招手,他也伸手挥了挥,车越行越快,他随着车子走了几步,又停下,久久立在树林之中,变成天地之间的一抹身影。
赵曙听了侍卫禀报,立即猜到是滔滔儿私自出去了,就快马加鞭动身去兴国寺。到了寺里,才知是一场空,气得将所有的侍卫都责罚了。正筹谋要去四殿下的军营要人,忽有小厮屁滚尿流的来通传,说主母已经安然回府。
滔滔回到家府,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顾不得旁的,先美美吃了一顿。所以当赵曙火气燎燎的赶回府时,滔滔儿这厢已经吃饱喝足,睡得正安稳。赵曙满腔怒火没处发泄,坐在床榻边生闷气。待滔滔儿醒时,已是掌灯时分,廊下上了灯,屋里却没点,昏黄的灯影落在纱窗上,轻轻摇曳。
赵曙坐在黑暗里,见滔滔睁开眼,也不说话。滔滔儿睡得恍惚,半响才回过神,她从被窝里直起身子,伸着懒腰道:“今儿怎么回得这样早?”
屋里只有几点从窗外沁入的微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十分阴郁。滔滔儿笑着伸手去拉他衣袖,却被轻轻挣脱开。良久,赵曙才道:“你知道我今天有多担心你么?你鲁莽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掉!”滔滔儿扑上去,侧抱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肩膀上,嗔道:“下回一定改!”如此一说,倒使得赵曙哑口无言了。
落衣听见里头说话,就在帘外问:“殿下,娘娘,奴婢进来点灯。”候了片刻,见无人反对,就拿着烛火进屋,点了四盏青纱灯。隔着帷幕,落衣瞧着情形不同往日,本想请两位出去用膳,话到嘴边,到底没敢开口,就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滔滔平静的将自己与四殿下会面说得每一句话都向赵曙细细说了,方道:“他是你四哥,是光明正大的下了帖子给我,怎么会将我置于险境?况且,官家既下了旨意让我去劝降,我若去都不去,免不得今后疑心你。”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高滔滔,如今遇事也不得不思虑再三。见赵曙还是不说话,就硬掰过他的脸,嘟嘴道:“你若是再不说话,我也要生气了。”
两人面对着面,赵曙的脸捧在滔滔儿手心,他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什么好,总觉满腔心思无处发泄,许久,他才喃喃一句:“我是怕失去你。”
滔滔凑上脸,狠狠的吸了吸他的唇角,才笑靥如花道:“我不是好好儿在么...”话犹未尽,赵曙已经掰开她的手,将她的脸捧了来,深深的吻下去。滔滔儿笑了笑,挽上他的脖子,眯着眼,尽情享受着劫后的甜蜜。
次日,赵宗辅在军营中与四大部将讨论朝事,忽有侍卫呈上一个檀木雕花的朱漆盒子,赵宗辅问:“是什么?”侍卫禀道:“是十三殿下府的小厮送来的,说是糕点,还有一封信。”赵宗辅打开来看,上面寥寥四字,道:“多多享用。”正是滔滔的字迹,她不爱读书,说话做事直来直去,倒合她的性子。
赵宗辅揭开木盒一看,里面放着一碟金色翠黄的核桃糕,想起昨儿她随口说的话,禁不住笑了笑。他随即令侍从将糕点分了,侍从将第一块拣出用油纸包着留与四殿下,旁的都分给了各部将。
连着两晚,赵曙都没有回府。至三日,宫中才宣告四殿下暴毙而死,顿时朝野震动。不过半日功夫,跟着赵宗辅造反的部将深知大势已去,纷纷归降。军中有传闻,说四殿下是吃了十三殿下府里的点心中了毒而死。却也有人反驳,那盒点心明明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为什么只有四殿下中毒?分明是谬论。
总之,局势已定,四殿下被沦为乱臣贼子,自然也没人再敢为他说话。
权倾半世的四殿下,终不过凄惨收场,连祖坟也不得入。
滔滔儿是七八日后才知道四殿下暴毙,一时悲恸,歪在榻上小声哭了半日。午时,赵曙就回了府,陪着滔滔坐在亭中喝茶。赵曙见她眼睛红肿肿的,知道是哭过,却故意不提四殿下之事,只是说些风花雪月,打发时日。正是悄声细语,蔡得子忽而来报,道:“殿下,外头有大人说有样四殿下的东西要呈上。”
赵曙随即起身,要去大院见客。滔滔儿连忙拉住他的袖袍,哀求道:“让人进来说,我也想听听。”赵曙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方道:“让人进来罢。”
蔡得子奉命而去,不稍半会,就领着一个身穿盔甲的将士前来。周有诚不想竟召他入内院说话,很是诚惶诚恐,越发连眼睛都不敢乱看。到了赵曙跟前,见他旁侧坐着肌肤凝白的华服女子,知道是娘娘,就忙跪下道:“卑职给殿下、娘娘请安。”
赵曙令他起身,问:“所谓何事?”
周有诚将一个菊石青玉盒子呈至赵曙眼前,道:“臣在搜查四殿下的军营时,在枕头边发现此物,臣恐里面为密文或是旁的紧要物件,不敢打开,特来呈与殿下。”
赵曙道将盒子拿在手中端详片刻,复又递与周有诚,道:“打开!”
周有诚忙道:“是。”说着从地上捡了石头,狠狠往那铜扣雕花银锁上砸去,不过两下,就听见“嘭”的一声响。解开木盒,里面缀着两层鸟衔瑞花锦缎,锻上躺着一只海棠金丝纹的葫芦形荷包。可那海棠绣得针脚粗糙,看着像只踩碎了的跳蚤。滔滔“呦”的一声,道:“这不是我绣的荷包么?”
赵曙哂笑,道:“你绣过荷包么?”
好吧,时光荏苒,她也记不大清楚了。
周有诚将那荷包拿在手中,只觉里面是圆圆的、硬硬的东西,也猜不出是什么。拿出来一看,竟是三颗核桃。滔滔不由得道:“原来四殿下自己爱吃核桃呀。”难怪上回在树林里,他独独备了一碟子核桃。
那一年,她初次有孕,年节去懿王府请安,在花径折枝处撞见他。他才从军中回京,风尘仆仆,穿着朱红裘衣,头戴冠帽,面容与赵曙有几分相似,眉眼英武慑人。他没有给她带节礼,顺手取下腰上悬的羊白脂的玉佩送给她。她也还了回礼,正是三颗核桃。
她是天底下唯一胆敢用三颗核桃打发手握重兵、权倾天下的四殿下。
可即便如此,她也忘得一干二净,连那玉佩也不知搁哪里了。
无论多么的情深意重,也抵不过岁月匆匆。
朝势渐稳,谏官们又开始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上奏立储事宜,官家面上应和着,可实际上却绝不松口。赵曙深得圣宠,却常常推辞众多赏赐,也从不结党拉派,做事兢兢业业,也不爱邀功,颇受国子监欧阳修及新任丞相韩琦信任。
至八月初,滔滔产下女婴,取名为玥晗,寓意为掌上明珠。正如滔滔所说,她每生产一次,从帝后、懿王、高府到众多皇亲朝臣,送来的贺礼足以够整个家府吃喝开销大半年。三院是装不下了,赵曙只好又命人买了地,从三院后头扩充了二十余亩,专建了十余间库房。
滔滔足足在房里呆了一个月,怕她顽皮,不好好坐月子,高母更是日日往私邸跑,就是为了守着她,给她解闷。赵曙也特意腾出空闲,常常将公文带回府里处置,多多陪着她。丫头婢女、厨子御医,几乎整个十三殿下府的人都围着她转。即便如此,她还是各种不乐意,就算吃个补药人参,也非得赵曙求爹爹告奶奶的哄着,她才肯吃。
这些,赵曙都忍了。
让赵曙不能忍的是,自生下玥晗,每回他夜宿二院,即便情动到了极处,她都不肯让他进入自己。理由就是:再也不想有孕,再有不想临产,再也不想坐月子。
有一日,吃罢晚膳,两人都喝了点青梅酒,半醉微醺,站在案几旁就开始亲吻,异常猛烈。先是抱着她放在案几上,后又靠着墙,接着滚到了地上,好在底下铺着深及脚踝的毛毯,软软的,极为舒服。当然,最终还是爬回了炕上。赵曙一脚将炕几给踢了,衣服已经脱得七零八碎,正要俯身冲过去,岂料滔滔一拳挥过来,砸得赵曙目瞪口呆,才听她气喘吁吁、面若绯霞道:“是不是又想让我生孩子?我才不干!”说完,就将他推开,胡乱整了整衣物,径自往房里睡去。剩下赵曙呆坐在炕上,半天都如烈火焚心似的,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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