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街上人流川息,春光斜斜而入,她委屈的噘着小嘴,眼眸如一剪秋水,仿若画里散落在尘世浮华外的翩翩仙子,惹人疼惜。赵曙俯身至她耳侧,几近呢喃,道:“自怀上玥晗,你就处处提防,不管是四院的娘子,还是底下的婢女丫头,碰也碰不得,提也提不得。滔滔儿,你大可不必如此,别忘了,是我求着你成亲的。”她鬓角有青丝垂落,他伸手抚了抚,道:“对我赵曙来说,滔滔儿就是滔滔儿,天涯海角千秋万代就只有一个滔滔儿,即便有旁的女人比你好看千倍、温柔万倍,在我心里,也只有唯一的高滔滔。”
他凝望着她,有疏影落在他眉眼上,斑驳的荡漾。她定定的看着他,黑潭般的瞳孔里,只她一人身影。若说未成亲时,他喜欢她比较多一点,那现在,细水长流的,她已经无法再离开他。滔滔垂下双眸,望着他胸前衣襟上绣的缠枝纹案,嗔道:“可是你身边总有那么多娘子,来了一个又一个,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赵曙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傻丫头,你素日不是胆子大得很么?怕她几个小娘子做什么?”滔滔抬眼望着他,熟悉的容颜,被时光如刻石般印在心底。她已经记不起是何时与他初相见,就连第一次心动的时机也变得混沌不堪。好像一出生,就有他在,上学堂、看蹴鞠赛、乐丰楼喝酒,从两小无猜,到互明心意,再到成亲、生养,跟所有平凡的人们一样成为父亲和母亲,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顺其自然,水到渠成。而渐渐的,往昔的心动柔情也变成了生活的日常。她知道,他如此剖开心意,就是为了让她安心。
滔滔终于扬起笑意,眨了眨眼,道:“嗯,说得也是。”
赵曙见她展眉,方舒了口气,问:“你饿了么?听闻附近有家蟹肉包儿店,极有名,十余年前官家来扫墓,夜游巩义,就曾在那店中吃食…”
滔滔挽住他的手,道:“那还等什么,我已经饿极了,走吧。”如此,两人和好如初,往食肆中吃过午膳,又买了十余盒糕点,至傍晚时分,才骑马回府。
次日,收到高氏来信,将府里诸事细细禀明一遍,又说李氏病重,愈发连口也不能言。滔滔做主让小厮带着两盒人参回汴京看望李氏,又叮嘱道:“若是李娘子想见母家的人,即去请了来,往府里住两日也可。她想要什么,都尽着她的心意,切不可委屈她。”
小厮应着去了,落衣掀帘进屋,禀告道:“娘娘,秦二娘子来了。”滔滔一想起秦紫鸢,怒及秦安双,略觉心烦,便道:“说我正在午睡,不便见客,让她往后再来。”
落衣屈了屈膝,出了屋,让婢女吩咐下去。
秦安双穿着蓝绸子连珠纹薄纱裙,绾着双髻,簪着两朵粉白堆凑的蔷薇花,手里端着她新做的两屉子水晶夹子,滚热滚热才出炉。听闻娘娘不见,知道是昨日紫鸢惹了嫌,心中烦恼,虽白白忙活了半日,也只得依旧提着食盒回去。
入后院花园,见紫鸢坐在亭子里悠闲的乘凉,秦安双懒于应付,径直往自己房中去。紫鸢没事闲得慌,甩了帕子道:“还没去十三殿下房里呢,就涨了娘娘气焰,呸!”紫鸢母亲是秦夫人的亲姐姐,生紫鸢时难产而死,才扶正了秦夫人。府里的老人口中常常有些风言风语,紫鸢一直觉得自己母亲是秦夫人害死的,所以待安双向来不善,安双也早已习惯如常。
见安双不理会自己,紫鸢又道:“你还不知道吧,昨儿个在白塔湖的船上,十三殿下娘娘不仅拒绝了底下臣子们晋献的世家女,还发话说:若是再有人敢向十三殿下送女人,不要命的,就试试看!”停了停,语气越发骄纵,道:“你以为父亲会为了你得罪殿下娘娘么?高家是什么权势,你又是什么,可得想清楚了!”安双听着,脸上“唰”的惨白,似淋了满身冰雪,寒透了肺腑。手上不觉一松,满盒晶莹剔透的夹子便摔了一地。紫鸢见安双如此,心里得意,扭着腰肢去了。
至七月,日高暑热。官家忽而下圣旨,召赵曙即刻回宫。传旨的内侍人情练达,悄悄儿朝赵曙禀道:“皇上病于床榻多月,殿下此番回去,只怕负有重任。”秦大人等朝臣自然也知局势,对赵曙、滔滔愈加毕恭毕敬,更是恨不得立刻将秦安双献了去,以求恩宠。
收拾了行李,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行往汴京。至城郊,已有官家身边的侍卫亲军及韩琦等大臣亲自前往迎接,也未回私邸,而是直入禁宫。次日午时,官家就昭告天下,收养懿王府的十三殿下赵曙为儿子,并册封为皇太子,即日入主东宫。
官家病重,赵曙衣不解带在福宁殿躬身伺候,与他一起在官家身侧伺候的不是皇后,也不是公主们,而是死后被封为温成皇后的兰贵妃的侄女张幼悟。官家难得精神稍霁,半倚在龙榻上,幼悟端了汤药进来,赵曙跪在龙踏板前,亲身伺候官家喝药。喝过药,幼悟从青白釉莲纹小碟中取了去核酸梅喂入官家嘴中,又拧了温热的布巾,仔细帮官家拭过手脸,正要退下,忽听官家道:“幼悟!”
幼悟回身,恭谨道:“皇上,您还有何吩咐?”见官家直起身子,似要下塌,就忙跪在地上伺候他穿鞋。赵曙躬身立在一侧,官家道:“十三,你府里有几位妾氏?”
赵曙不知何意,恭恭敬敬道:“回禀父皇,私邸共有四位妾氏。”
官家忽而笑了一声,苍老而无力,叹道:“朕也是白白一问,依着滔滔的性子,没把朕赏你的那四个赶出去,已然是受委屈了。”官家如此说,赵曙不知如何作答,只是默默垂头不语。官家双手撑着床槛坐着,头上花白如雪,他道:“有一事,朕要你答应。”
赵曙忙道:“父皇有事尽管吩咐,儿臣即刻去办。”
官家道:“朕要封幼悟做你的侧妃,而且,只要你在皇位一日,就不许冷落她。”幼悟一听,几乎本能道:“皇上...”赵曙也惊愕不已,正要说话,只见官家伸手一挥,又道:“温成皇后在世时,她身份低贱,朕一直想着来日方长,竟也没能好好恩宠她的族人。如今一旦你继位,还不知谏官们要怎么说论她,必然有人会弹劾张氏族人。朕不能让兰儿的族人没有倚靠,往后幼悟便是张氏族人的倚靠!再说,也并不亏待你,幼悟在温成皇后身侧长大,受她教养,性子也最为像她,是很好的。”官家看着幼悟恭谨顺婉的模样,与温成皇后极为相似。他好像又看见她了,那时她还是御前的奉茶宫女张莫兰,虽然胆大,但处事极为小心谨慎,从不肯多行半步,多说一句。
晚上夜风大,幼悟见皇帝只穿着中衣,就从桁架上取了朱红儒衫披在皇帝肩头。她与温成皇后住得久了,身上也沾染了淡淡兰香,袖间幽香四处弥散,扑入鼻中,令皇帝不由得想起十余年前,莫兰捧了一盏新茶至他眼前,他伸手接了,一口灌下,烫的龇牙咧嘴,皱眉问她:“今儿的茶怎么这样烫?”她不急不缓,笑意盈盈的答道:“想来不是因为茶烫,而是皇上喝得太急了罢。”偌大的后宫之中,只她一人敢对他如此说话。那是一个夏日傍晚,残阳如血,将她的脸映得绯红。
如今想起,竟是此去经年,只道当时已惘然。
赵曙跪在地上,道:“父皇,您是如何待温成皇后,儿臣便是如何待滔滔儿,只怕,只怕儿臣做不到您所托付之事...”
官家喝道:“你知道滔滔儿后面是谁么?是皇后!将来就是太后!曹氏权势滔天,若再加上高氏一族,往后你该如何掌管朝政?”
赵曙道:“若是如此,儿臣宁可退让皇位...”官家气得头昏目眩,喉口处一堵,腥了满口,吐将出来,竟染透了两条锦帕。幼悟急得大叫:“王御医,王御医!”十余个老头子从殿外一哄而入,赵曙焦急,连忙退至旁侧,不敢再说。
至亥时,赵曙回到东宫,滔滔还未睡,正在寝殿里绣玥晗穿的小鞋。见他回来,忙搁了针线,伺候他沐浴更衣了,方问:“官家身体好些了么?”
赵曙坐在凉塌上,面容沉静道:“还是老样子。”
滔滔“哦”了一声,瞧他满脸疲倦,便道:“你去床榻上躺一躺罢,弄不好,呆会福宁殿还要来唤你过去。”赵曙起身,直往内殿去,滔滔随在后头,伺候他宽衣就寝。两人面对面卧在床榻上,他一手枕着头,一手揉着她的掌心,犹豫许久,方道:“刚才官家说,要将张幼悟赐予我做侧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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