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的肩舆至福宁殿,已近午时。廊前伺候的尚宫一面遣人往里通传,一面道:“太子殿下正在侧殿用午膳,娘娘请稍候片刻。”向来只有赵曙等她的份,如今形势不同,竟连见他一面,也得依规矩候着,心里不禁闷闷不堪。半响,才有人出来通传,说太子殿下正在午歇,宫人们不敢上前通传,怕扰了太子殿下。
尚宫们都是在御前当值的,趾高气扬惯了,内侍尚宫王德翎不咸不淡道:“太子妃娘娘请先回去罢,待太子殿下醒来,奴才自会禀告...”话犹未尽,滔滔儿已提步往前,自己要掀帘进去,王德翎忙以身拦住,道:“太子妃娘娘,这可不合规矩...您...”
滔滔怒眼一瞪,喝道:“规矩不规矩,是你说了算么?”
正巧有司天监掌印大监魏正从茶房中出来,到底是宫中老人,极善察言观色,拉拢人心,他恭谨上前,堆笑道:“规矩自然是娘娘说了算。”说着朝王德翎使了眼色,王德翎见魏正如此,忙从门帘前退开。魏正亲自掀起帘子,道:“娘娘请进。”
待滔滔进了殿,魏正一巴掌甩着王德翎脸上,打得他耳中嗡嗡作响,惊得脑中空白一切,话都说不出来,只知连忙跪下。魏正道:“瞧你素日伶俐着,今儿怎么犯了荤?”
王德翎顾不得脸上火辣辣,叩首道:“奴才不知所犯何事?请大监明言!”
魏正提脚踹在他脸上,使得他斜身往地上倒去,脑袋磕在廊柱上,咣当一响。王德翎顾不得疼,摆直身子,依旧跪下叩首。魏正压低着嗓门叱道:“太子妃娘娘将来可是入主慈元殿的人,老话说一朝皇帝一朝臣,咱们本就没有倚仗,若再得罪人,岂非死无葬身之地?”
一语吓得王德翎连连磕头,道:“大监说得是,是奴才眼界儿短,谢大监指点。”
殿中深远,因着暑热,四下的竹帘皆低低垂下,猛地从白花花的日头底下进来,眼前就像映着杂乱的光影,晦暗不清。怕吵着官家清静,里面并无多少宫人伺候。滔滔并没来过福宁殿,只是顺着感觉走。穿过宫廊,至一处殿门前,见外头立着两个内侍,不等人通告,抬脚就走进去。内侍要上前阻拦,滔滔儿悄声道:“不许说话,去外头候着。”
两个内侍在福宁殿当值,从来没见过滔滔儿,只认得她衣上纹饰,又想着是外头尚宫放进来的人,他们不敢得罪,便乖乖依旧站回原处。房里用鎏金龙纹钩子将朱黄轻纱帷幕高高捋起,一重一重往里,愈来愈静。
只见内殿正中摆着檀木滴水龙凤大床榻,官家躺在上面,睡得正酣。而龙榻旁边则置有一方凉藤长椅,赵曙和衣歪在上面假寐,胸口搭着一件绣金披帛。张幼悟坐在小凳杌上,一手搭着凉藤长椅,一手垂在腰侧,头枕着手趴在赵曙身旁眯眼,地上还掉着描有梅兰竹菊纹案的素绢圆柄扇。滔滔立在原地,愣了愣。
赵曙似有惊觉,惺忪睁开眼,看见滔滔站在跟前,还以为自己是在东宫,便问:“什么时辰了?”幼悟听见赵曙问话,也醒过来,迷糊道:“我去瞧瞧铁钟。”说完就扶着床榻起身,她趴坐得久了,突然一站,只觉手脚发麻,即刻往面前扑去,倒在赵曙胸前。
滔滔一脚踢在小凳杌上,咣当一响,在寂静的殿中极为撩人心魄。赵曙吓了大跳,心神仿若忽然被抽了去,瞬间惊醒过来。他连忙推开张幼悟,翻身坐起,趿着鞋道:“滔滔儿...”到底不知怎么说,半响才挤出一问:“你怎么来了?”
张幼悟倒是镇定自若,依着礼福了福身,道:“我出去洗把脸。”待张幼悟走开,滔滔儿方道:“怎么,我就不许来么?”赵曙笑道:“我可没有那个意思。”顿了顿,才小心翼翼道:“刚才是她不小心扑上来的,跟我可没有半点关系,你别瞎想。”
滔滔儿撅嘴道:“我若是瞎想了呢?你就不打算好好辩白辩白?”知道她并未生气,赵曙捏了捏她的脸蛋,望了一眼龙榻,执起她的手道:“别吵了皇上,我们去外头说话。”张幼悟端了一盆子温水,领着宫婢正要进殿伺候赵曙洗脸喝醒茶,见他牵着滔滔儿出来,心里一沉,顿了顿脚,凝望片刻,依旧往殿中去。
行至宫廊角门处,周围无人,赵曙问:“吃了午膳没?”滔滔道:“我起得晚,此时也不饿。”夏风滚热,两人虽在阴凉处,犹是一层薄汗。赵曙见滔滔儿脸上紧巴巴的,很是不悦,不由得低声一笑,道:“哎呦,疯丫头,可是吃醋了?幼悟在御前伺候,我也是没得法子,总不能赶人家走,官家可倚靠着她呢。”
滔滔儿切了一声,道:“还幼悟、幼悟...”
赵曙缴械投降,道:“好好好,是张幼悟,张幼悟!”
滔滔儿道:“什么张幼悟,明明是张家娘子!”
赵曙撇嘴,笑道:“好好好,张家娘子就张家娘子!”又问:“你来福宁殿做什么?天热地暑的,不宜在外头行走。”
滔滔儿道:“我原想找官家理论理论给你立侧妃一事,可瞧着官家昏睡的模样,只怕...”她略微为难的望着赵曙,赵曙正色道:“亏你连这也想得出来!官家是谁?你以为所有人都似我和你爹一样纵着你啊...”
他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无奈叹道:“你呀...”到底不知如何说她,反宽慰道:“官家一日里,总共就只清醒两三柱香时辰,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待他病愈,我会好好儿跟他说。若是我不应,依着如今的形势,他也没得法子。”见她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从袖口中取了锦帕替她抚去,叮嘱道:“回东宫先叫人伺候午膳,仔细饿伤了胃。”
滔滔犟嘴道:“我又不饿...”见赵曙板起脸色,忙道:“好嘛好嘛,我回去吃就是了。”赵曙将她送至福宁殿门口,望着她的肩舆走远了,方折身。至掌灯时分,凤驾临至,赵曙则回东宫用膳洗漱。然次日大早依旧去福宁殿伺候,如此七八天,官家病状才稍有霁色。
到了中秋节,后宫妃嫔渐次来福宁殿给官家请安纳福,赵曙依着规矩需回避,故一整日都呆在东宫,未去福宁殿。滔滔赏了节礼给私邸的四位娘子,又命人分别去懿王府和高府请了安,还给赵曙做了件冬天穿的小夹袄子。赵曙难得休憩一日,虽有大臣入宫来请安,也皆被挡了去,只召了方平、诗琪在凉阁中小饮。
诗棋带了糯米团子来,大头宝宝难得和同龄的小稚儿玩耍,高兴得不得了,连爹娘也不要了,追着糯米团子喊哥哥,糯米团子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滔滔儿笑道:“大头宝宝正是要人陪着玩的时候,宫里头没得孩子,玥晗又不能说话,他可没得趣儿了。”如今滔滔儿身份不同,诗棋也多了几分拘谨,道:“娘娘想得是,不如从底下的朝臣里挑些资质好的世家子弟入宫,给小殿下陪读。”
方平旋即插嘴道:“滔滔儿,你可别打糯米团子的主意,我可不会应!”
赵曙却说旁的,问:“可有吕公弼和青桐的消息?”
方平酌了一口酒,道:“她们好着呢!就算不好,可都是自作自受,由不得咱们操心。”
赵曙与他碰了碰杯,笑道:“那倒也是。”
四人说笑一番,至黄昏时分,方散。到晚上,月亮果是清明透亮。官家病重,宫中不予设宴。滔滔儿让人往东宫庭院中摆了案几,置放着紫薯螺旋酥皮宫饼、决明汤齑、旋炒银杏、胶枣、西川乳糖、柿膏儿等百十样糕点吃食,又支起纱帐去蚊,搬了藤椅,与赵曙坐在里头吃酒赏月。喝着喝着酒,两人不知何时黏到了一条椅上,亲着嘴儿,低声喃语。宫里头的内侍婢女都是教过规矩的,见如此,早有尚宫领着众人轻手轻脚退至廊下,只敢远远儿听着动静,生怕殿下娘娘一时叫人,没人伺候。
这一日,午后下了场倾盆大雨,地上热噗噗的腾着云雾,卷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官家难得吃了大半碗红米粥,手脚似乎也得了力气,面上稍有滋润,撑着身子从床榻上坐起,忽而道:“朕去外头走走。”
幼悟不敢阻拦,亲自伺候着官家穿了绯色常服,梳了发冠,与赵曙扶着一齐往殿外散散。先还以为只在福宁殿中走一走,活动活动经络便是,不想官家却执意要往后宫。没得法子,又宣了御舆,沿着宫墙走着,过了玉津门,从夹道直往西北边。到了兰贵妃的遗居鸾鸣殿前,幼悟命御舆停下,道:“皇上,奴婢叫里头的宫人出来迎驾。”
官家却半会都不做声,过了片刻,方道:“去如意院。”
可如意院是什么地方,幼悟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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