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烟姿色尚差,能分至御前当值已属万幸,可她心高气傲,不肯一辈子做提灯丫头,却又寻不到旁的出路,今儿早上,见官家待皇后如此宠爱,心里一动,便想与皇后娘娘攀上关系,寻个靠山罢。滔滔斜身歪在凳手上,一双杏眼轻轻巧巧的凝望着地上匍匐的宫婢,仿佛若有所思。雯烟跪得久了,只觉脊梁处似有寒光凌冽,令她不敢直腰。
半响,滔滔才淡淡道:“明儿起,你也不用去御前当值了。”雯烟舒了口气,正要谢恩,却听滔滔又道:“落衣,叫人领着送去染坊吧。”染坊置于禁宫最西角边,是处置罪婢之地,吃穿用度皆短缺,且需日日辛苦劳作,即便病了也不许告假,只许捱着。
雯烟闻之,心下惊颤,不可置信的抬头望着滔滔,诚惶诚恐道:“皇后娘娘,奴婢只是想奉承您而已,并无她意,奴婢不知何罪之有?”
滔滔儿勾唇笑了笑,道:“你倒有些胆色,竟还敢问我何罪之有!”顿了顿,从牙缝里狠声道:“落衣,传我的旨意下去,如果再有人胆敢四处说论官家行踪,一律杖死!”
落衣福身道:“是。”
雯烟顿时失了方寸,像傻了似的,连讨饶也忘了。直待有内侍进殿,拖着她出去,她还犹自恍惚,像是做梦一般。仙韶院的女乐正在亭中练舞,菀玖儿一身紫衫坐在石墩上,愣愣发呆。仙韶尚宫从房中出来,喝道:“菀玖儿,你怎么不练习?”
有女乐笑道:“尚宫娘娘,玖儿在等着皇上召见呢,若跳得浑身是汗,臭气熏熏的,御前失仪可不好了。”仙韶尚宫凤眼一瞪,吓得那女乐忙嘘声,又道:“菀玖儿,昨儿闹得还不够么?”菀玖儿破罐子破摔,反正撕破了脸,她也不怕,便道:“我闹?我闹什么了?官家喜欢我,召我去御前跳舞而已,怎么就不待见你了?你可别瞧不起人,兰贵妃娘娘还是贱婢出身呢!”仙韶尚宫冷笑一声,道:“就凭你,还想和兰贵妃娘娘相提并论?”
菀玖儿道:“我就是相提并论了又如何?”仙韶尚宫寒眼一横,倾身至她耳侧道:“到时候,只怕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下流胚子生的种,果然不知所谓!”说着,扫视众人,道:“别光顾着玩闹,赶快练舞。”女乐们忙做鸟散状,菀玖儿紧攒着拳头,指甲深深镶进皮肉里,只觉恨意难忍。这时,院门嘎吱一响,有四五个穿碧色素纹宫装的尚宫进来,趾高气扬道:“谁是菀玖儿?”菀玖儿不知出了什么事,懵懂上前,道:“我就是菀玖儿,您是...”
领头的碧衣尚宫面无颜色道:“跟我走吧。”
到底是在仙韶院,仙韶尚宫扬声问:“您是哪宫的?找女乐可为何事?”
碧衣尚宫做事利索,回道:“我们是慈元殿的,皇后娘娘要召见菀玖儿。”说着,架起人就走。旁的女乐都围过来看,皆是议论纷纷,却并无人敢上前阻拦。
入了慈元殿廊房,碧衣尚宫停步,让廊房内侍领着菀玖儿上前,至廊下,又告诉殿前伺候的掌宫女,掌宫女叫人等一等,掀了帘进去告诉落衣,落衣随之出来,道:“皇后娘娘正在歇午觉,你且候着。”夏日的太阳极大,火光烈焰般,热得能让人烧起来。菀玖儿是女乐,内禇司每月都会供给仙韶院众多美白药膏,以保持肌肤娇嫩,面若芙蓉,她们也从不在阳光底下久晒,如此,便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
一直候到日落西山,滔滔儿才睡醒,又宣人洗漱穿戴过,用过茶点方让菀玖儿进殿。菀玖儿晒得气息奄奄,喉干口燥,身上像淋了水似的,汗湿个透。殿中用数只白釉莲荷花案的大瓷缸装着冰砖,凉透透的,很是舒爽。她跪在地上,被寒气一扑,不停的打着寒颤。
滔滔儿才刚睡醒,带着几丝怔忡,脱了鞋歪在凉炕上。炕桌上的白釉刻花石榴纹方碟里用碎冰镇着西瓜和葡萄,碟背上溢着密密麻麻的水珠,慢慢汇至一处,在碟底留下沁凉的水痕。她款款道:“你今年几岁?”
菀玖儿不知皇后所为何意,声音发抖道:“奴婢今年十七岁。”
滔滔“嗯”了一声,没头没尾道:“私邸以前有个丫头也是十七岁。”顿了顿,又道:“有一回,那丫头在花园里往自己身上浇水取凉,被官家撞见了。”她微微笑了笑,道:“你猜,你娘子最后如何了?”
她明明面容和善,温言柔语,可不知何故,菀玖儿却觉得比打骂受罚更加令人害怕,身子也越发冷冽慎人,低声回禀道:“奴婢不知。”
滔滔儿稍稍俯身,道:“我告诉你,那娘子被小厮活活打死了,在院子里头,当着所有妾氏、丫头、婆子的面,褪了裙衫打死的。从那以后,院子里再没有娘子敢在官家面前献媚。宫里不比私邸,上头还有太后娘娘哩,你也不是那些人牙子随意贩卖的丫头。可你既开了先,敢在官家跟前讨巧卖乖,你倒说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菀玖儿心魂俱裂,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娇娇小小的皇后娘娘会狠心杖死下人。她不过家中庶女,母亲连妾氏都算不上,只是从勾栏买回去的暖床婢女。她若是飞黄腾达则已,若是凄惨潦倒,只怕压根不会有人惦念她。她吓得直打哆嗦,更不敢狡辩,只连连叩首道:“皇后娘娘,是奴婢错了,奴婢该死,往后再也不敢了,奴婢保证,往后若是见着御驾,一定远远儿躲开,再也不见官家,求求皇后娘娘,饶了奴婢这一次罢。”
殿中一片死寂,只有菀玖儿的求饶之声,四周的门窗皆大大打开着,滔滔儿知道,今儿之事,不到掌灯时分,必然会传遍宫中各个角落。她道:“我都说了,你是开先的那个,若是不严惩,往后还有宫婢效仿岂非麻烦?”稍顿,又道:“因我怀中宝宝,倒不好杀生,你自己选,是去暴室领三十杖,还是去染坊当差。”
菀玖儿几乎不及思考,生怕滔滔变了主意,忙道:“去暴室,奴婢愿意去暴室领三十杖。”只要不死,呆在仙韶院总有翻身机会,若是去染坊,岂非埋没深宫?滔滔懒得计较,道:“你自己去领罢。”菀玖儿忙道:“谢皇后娘娘。”说完,便起身告退,她跪得实在太久,脚上早已麻木不堪,每走一步,都犹如万蚁啃噬,却半分停顿也不敢,直往暴室去。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此事便已传入太后耳中。玉姑手持蒲扇,在旁侧轻轻摇着,道:“皇后娘娘此事倒颇有震慑之力,恐怕往后再无人敢去官家跟前招摇。”太后手里抓着一串佛珠,一粒一粒,心里默数着,忽又倏然停下,道:“若那女乐安分也就算了,若是心存怨恨,留着总是祸害。滔滔儿怀着宝宝事事积德,我是她小姨,得帮衬着些。”
玉姑恭谨道:“太后想如何处置?”
太后道:“趁着她领了罚,伤还未好,先送出宫,再吩咐人在外头处决罢。皇后有孕,不宜在宫里见血。此事也不必让帝后知道,悄悄儿办了便可。”玉故知道太后做事决断,也不敢多话,轻声应了,便退至殿外,往底下吩咐。
赵曙回到慈元殿,已是夜深。滔滔儿早已睡下,落衣呈上冰镇的绿豆沙,赵曙一口气喝完,道:“一路走过来,正觉得热。”落衣笑道:“皇后娘娘吩咐说,皇上回来得晚,肯定要饿了,就让奴婢熬了绿豆汤饮备着。”说完,就让宫婢撤下汤碗,捧着沐巾、温水、寝衣等物伺候赵曙安寝。
到了八月初,太后果然将高母接进宫来。宫中礼仪甚多,高母夜半就起身穿戴,寅时就坐了轿子到东华门前。然后由内侍引着步行往慈宁殿,在廊房候了片刻,太后方宣见,犹至此时,天才刚亮不久。依着规矩行了礼,两姊妹在殿中叙话了半日,才见滔滔儿坐着凉轿,匆匆前来请安。虽是母女,见了滔滔儿,高母也不得不行跪拜大礼。滔滔儿哪里肯,也跟着跪下,高母叩首,她也跟着叩首。太后令玉姑将两人扶起,笑道:“就咱们几个,也不必太拘礼。”遂将无关人等屏退,行至寝殿中,细细叙话。
三人自有说不完的话,从绫罗布匹、发簪首饰、再到宫中琐事、宝宝教养,直论到午时都觉意犹未尽。用过午膳,素日滔滔都要午歇,今儿精神尚好,便想陪着母亲说话。说着说着,又觉得累,便歪在藤椅上打着盹,旁侧母亲和太后犹自悄声说论,她眯着眼睛,神思越来越恍惚,虽有吵闹声,可心底里却极为安静,仿佛世上的一切俱可放下了,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事。
不出一会,她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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