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头七,许多重要人物都亲自上门吊唁,其中就包括戴权和北静王。
贾琮亲自过去接着,上了香说了两句节哀的话,北静王悄悄对贾琮道:“世兄请借一步说话。”
“王爷请。”贾琮引他到廊下,旁边奴才管事人等见两人过来,忙不迭回避,瞬间清空一片区域。
北静王拱手试探道:“前几日敝府上一个戏子不知犯了何事,被缇骑拿了,请世兄高抬贵手。”
贾琮淡淡一笑,知道他这句话其实是想试探自己对他和蒋玉菡的事知道多少。
因说道:“因这些日子诸事繁杂,尚未及禀明王爷,这个蒋玉菡也就是琪官,表面上是个戏子,实际却不那么简单,王爷知否?”
北静王面露震惊之色,忙道:“小王一概不知,若方便,愿闻其详。”
贾琮道:“也没什么不方便,此人乃前任厂公夏守忠当年安插到忠顺王身边的密探,如今忠顺王灭了,又混入王爷身边,其志非小啊,王爷还是莫沾染的好。”
北静王“惊”道:“竟有此事!若非世兄告诉,小王竟一直蒙在鼓里,还道他是个普通名角儿。
既如此,小王不再过问,凭世兄处置,他若做了什么事,与小王绝无干涉,望兄明察。”
贾琮看了他一眼,果然心黑手狠,抛弃心腹如弃草芥,道:“王爷放心,本卫自会秉公执法。
嗯,如今小弟也不管事儿了,王爷若有谕旨可知会方同知。”
北静王摆手道:“世兄休要戏我,方同知虽掌印,奈何资历浅薄,难以服众,一应大小事务还得世兄拿主意方可行,此乃众望所归,非印信所能及也。”
贾琮忙道:“王爷这话可陷我于不忠了,琮如今连衙门都不去,就是生怕旁人以为我放不下锦衣卫的权柄,打压方同知,教圣上知道,岂非以为琮心怀不甘?”
北静王笑道:“不是这个话。圣人云,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
世兄身份贵重,功勋盖世,锦衣卫上下自然心悦诚服,众望所归。
方同知虽干练,不过初掌大权,许多事情自然还得向世兄请教才不至于出了差错。”
贾琮笑道:“王爷谬奖了。”
正说着,戴权过来拱手道:“老弟,近来可好?”
贾琮忙还礼道:“总管降临,有失远迎,恕罪。”
北静王见戴权有话要说,忙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告辞。
戴权寒暄了两句,似笑非笑地道:“老弟怎么突然使人拿了蒋玉菡?底下人报上来,我初时还不信,我说少保是知道他身份的,怎会不打招呼就抓人。
底下人一再核实,我才敢上门动问,若他有什么得罪之处,老哥我给子龙赔不是,等老弟处置了他,我还要命下面人好生教教他规矩。”
贾琮听他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心中冷笑,放人是不可能放人的,不过此时倒不是与戴权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因说道:“嘿,老内相和北静王倒是心有灵犀,他方才也说起此事被我搪塞过去。”
戴权道:“哦?北静王怎么说?”
“他故作毫不知情,问问这个戏子犯了何事。”贾琮道:“戴总管,琮方才查明,此人身份可不简单呢。”
戴权稀疏的眉毛耸起来,问道:“何处不简单?”
贾琮道:“总管还记得上次我给你提供的北静王府的犯案线索?总管当时命蒋玉菡去查证,可查出了什么?”
戴权想了想,摇摇头,道:“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害事情一见也无。”
贾琮道:“这就对了,因为他拿着戴总管的俸禄,暗地里却替北静王办事,你说能查到什么?
那几条线索经他一查,一二日内尽数消灭断绝,此事南司已有记录,待会便呈总管。”
如今他暂无手段报复戴权和北静王,不过先给两人栽点刺倒也可以。
戴权闻言登时沉下脸,道:“子龙切莫戏言。”
贾琮道:“此事本卫早已核实,只因当时以为是总管使的反间计,故不曾点破,现在看来中计的是老总管。
此外,蒋玉菡的口供也得了,您猜他为何叛出东厂而投北静王?”
戴权面上快滴出水来,阴恻恻地道:“为何?”
“只因王爷年少倜傥,风流多情,对他百般怜爱,已得了他的心,嘿嘿,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故蒋玉菡这兔儿爷自然对王爷巴心巴肝了,何况他在夏守忠时期已叛出了东厂,也不是故意不给总管面子。”贾琮微笑道。
戴权点了点头,冷冷道:“何以见得?”
贾琮看了他一眼,笑道:“总管在考我了,您老久在今上身边,当日屠斐谋反,除了李猛事前倒戈外,还有一人通风报信,总管自然知道是谁。”
戴权神色微变,道:“老弟怎么知道?”
贾琮笑道:“蒋玉菡连北静王用什么花样儿宠幸他都招了,琮还能不知?
北静王之所以能给皇上通风报信,还不是靠的蒋玉菡在忠顺王身边打探来的消息?
否则连锦衣卫都没探到的消息,他能知道?他的口供,待会一并送到总管手里。”
戴权终于忍不住切齿道:“这个狗杂种!竟敢欺瞒咱家!老弟审完后,可否将其解至东厂,我要把他剁成肉酱喂狗!”
贾琮看了他一眼,道:“请总管恕罪,若只是公事,琮绝无二话,不过此人与我有私仇,我已发誓要让他余生都在酷刑中度过,可不想这么快就杀了他。
若总管心气儿不顺,不妨派几个能干的小子,来卫狱亲自行刑,如此贵我两家也能切磋切磋刑名之术。”
戴权自然知道锦瑟的事,眼中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道:“好好,此议甚妙。
如此咱们打个赌,哪家的手段若略逊一分,便输一万银子,若不慎失手弄死了他,也输一万银子。如何?”
贾琮笑道:“就依总管。”
戴权笑了笑,拱手道:“出来许久,就不叨扰了,有什么事儿用得着的,尽管吩咐。”
“哟,多谢总管眷爱,琮送内相。”
“不必多礼,留步留步,又不是外人。”戴权笑着去了。
贾琮也只是客套一句,心中有些好笑,但凡说“不是外人”的人,往往都是外人。
真正的内人,比如贾琮和程灵素、张元霸、燕双鹰等哪里会说这句话。
却说戴权带了两个小太监出来,正欲上马,却听小太监低声禀道:“北静王说天气暑热,不便骑马,专诚安排了车驾送总管。”
戴权眼神微动,点头出去,在门口上了一辆华贵的紫云璎珞花梨车。
刚掀开帘子,却见北静王已含笑等在里面。
“老内相请坐。”
戴权笑着客套两句,想起刚才贾琮的话,知道北静王也在利用蒋玉菡算计自己,心中便有些恚怒,不过想着大局为重,不便发作,只笑道:“王爷相召,不知有何吩咐?”
北静王不知贾琮已把蒋玉菡的真实身份告诉了戴权,忙道:“小王岂敢如此托大,实是有要事禀告内相。”
“哦?何事?”
北静王招呼一声,马车缓缓起行,混入车流,四处嘈杂人声环绕,将马车内谈话完全掩住,方低声道:“内相如今如日中天,难道就不为未来打算?”
戴权心中一动,略带嘲讽地道:“咱家脑瓜子笨拙,可不如几位王爷高瞻远瞩,谋算深远,早早就捧起大皇子来,欲使其建功立业,养望天下。
不过俗话怎么说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有些事儿急也急不来,王爷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北静王不以为忤,惭愧道:“老内相一语中的,谁说不是?不单抓不着狐狸,反倒惹了一身骚,连累南安王兄……唉,不提也罢。
终归是我等几人志大才疏,好高务远之过。故而再不敢轻举妄动,特来讨内相的示下,愿惟内相马首是瞻。”
戴权皮笑肉不笑地道:“王爷今儿怎么这般客气?咱家如何担当得起。”
北静王道:“绝非客气。我和另外两个王兄也商量过了,凭咱三个臭皮匠加在一起,也不及内相的皮毛。
故决意跟着内相,走康庄大道,省得自己个儿摸黑而行,稍有不慎便把自己搭进去。”
戴权闻言甚喜,如饮醇酒,飘飘然起来,笑道:“王爷此言过了,过了。咱家哪有什么主意,不过是听皇上的旨意办事。”
北静王紧盯着他,低声道:“那依老内相之见,国本之事……
我听说皇上虽保养得宜,不过近年来太过操劳政务,平均每日批阅折子上百份,却睡不到三个时辰,每顿食不过半碗。
如此食少而事繁,岂能久乎?内相应深知矣。”
戴权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他作为今上最亲信的人自然是知道的。良久才缓缓开口,道:“王爷的意思……”
“小王私心想来,内相将来提纲挈领,以一持万,朝堂上总还要些跑腿办事的小吏,小王并两位王兄不才,愿为内相分忧。”北静王正色道。
戴权连番被戴高帽子,也有些晕乎乎地,忙摆手道:“何出此言,折煞咱家。”
“诶,内相休要过谦,古人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朝中各方水火难容,皇上在时压着也罢了,若……咱不早做准备,恐措手不及啊。
内相近水楼台先得月,您若肯指条明路,小弟们愿冲锋陷阵。”北静王步步紧逼道。
“这个……”戴权也有些意动,从大局来说,自己确实应该同三王同舟共济。
文官集团天然敌视内宦,且有段准和贾琮两杆大旗在,最多只能拉拢些小喽啰,勋贵更不说了,掌着兵权,若有不忍言之事,哪里会求自己?
因把些许龃龉放在一边,沉吟道:“王爷还看好大皇子?”
北静王叹道:“就是看不清局势,故请内相指点迷津。”
戴权笑道:“既然王爷不耻下问,咱家就随便说说,请王爷指正。”
——
送走戴权后,贾琮又陪着过府的牛继宗、柳芳、吴朗等世交说了会子话,直到送走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见日头也偏西了,忙躲进园子里偷得浮生半日闲,一时倒有些想念起贾政来。
若他在至少能帮着应付宾客,如今贾政在外,贾赦瘫了,贾琏、宝玉又不够分量,什么事儿都得自己出面,着实心累。
不知不觉信步走到栊翠庵下,贾琮心中微动,去妙玉那里讨杯茶吃也好,对着美人儿,总好过整日对着一群大老爷们。
何况上次的事儿,让她受了委屈,虽说是楚婵的主意,自己也该去赔个不是,因快步上山来。
叫开门,贾琮问道:“妙玉师傅可在?”
婆子忙道:“在在,请国公爷稍坐,我去请来。”
“别别,不敢劳动主持,还是我自己进去。”贾琮忙道,一溜烟钻进庵里。
婆子暗暗一笑,忙把庵门闩了。
贾琮熟门熟路上了二楼,蹑手蹑足摸到平日吃茶的禅房,见妙玉身披薄纱缁衣,正坐在炕上,靠窗而坐,一手持书,一手摇扇,炕几上放着一盏刚泡好的香茗,茶香随着水汽袅袅升起,随风送来。
妙玉似看书入神,混不察后面还有个人。
贾琮也没兴趣看她读的什么书,顽心忽起,因探手入窗,从后轻轻蒙着妙玉双眼。
妙玉先是惊呼一声,旋即察觉来人并无恶意,因笑道:“是婵姐姐么?忒可恶,还不进来,正巧泡了茶。”
见身后之人不语,妙玉又道:“莫非是黛玉?都做了太太还这般调皮,还不松开,仔细我不给你吃茶了。”
贾琮忍笑不语。
妙玉再掌不住,忙将遮目之手掰开,扭头看去,登时脸蛋一红,含怒斥道:“你,混账。一点不尊重,毛手毛脚作甚,我可不是你家里的姑娘!”
贾琮自从上次“不小心”与她同池而浴,哪里还怕她,笑道:“妙玉休要冤枉好人,这也叫不尊重?
若你是我家的姑娘,你才知道什么叫不尊重。”说着也不等她邀请,大喇喇走进去坐在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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