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九年的春天。
被抓进诏狱里关了好几日的张良,终于重见天日。
他换上了自己原本那一身相当朴素的衣物,就与咸阳城内城外的普通黔首没什么两样,除了相貌俊美得非同常人,其余根本与这巨大的咸阳宫格格不入。
嬴政走在最前方,而扶苏与蒙恬落后半步,一左一右地跟随着他,根本没人看押张良。
这反倒让张良浑身不自在。
他一边不动声色地扭动着自己那长期被束缚以至于有些僵硬的手腕脚腕,一边琢磨着今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是的,哪怕聪明如他,这些事情也已经超出了理解范围。
嬴政确实是一个雄主,张良不得不承认,在秦一统天下前,不管是其余六国的哪一位君主,都比不上他。
对一个之前时刻都想刺杀自己的六国余孽,嬴政居然能做到放手放权,没有丝毫顾虑,甚至敢让张良继续自行掌控他麾下那些游侠儿。仅仅是这一点,张良都想不出任何一个君主能有这般魄力。
而嬴政非但敢放权于己,还敢承诺在郡国制之后再给他封地。
这已经不仅仅是胆大妄为了……
到底是多强大的自信,才能做出这种事情?
将嬴政作为一生之敌的张良,当然知道这位始皇帝有多厉害,却未曾想过真正接触之后竟能如此震撼。
半晌。
落后于三人的张良才慢吞吞道:
“这是要去做什么?”
三人这才恍然发觉,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张良他们要去干嘛。
嬴政拍了拍手,错愕得笑了出声:
“对,对对,忘了告诉你,朕要去一趟将作少府,蒙恬和扶苏都想跟着一起去,所以,也就把你给带上了。”
张良脑子里再次充满了问号。
这什么玩意儿,刚把自己从诏狱里放出来,又要去将作少府?
难道是准备把自己丢进囚徒堆里挖坟?
他迟疑了半天才道:
“你是君主,要修建什么,把将作少府的工匠喊去章台宫里说一说不就行了,为何还亲自跑一趟?”
“这有失体面吧。”
这还说得有点保守了。
要张良说,这哪里是有失体面,简直是给君主丢人丢大发了!
他在市井里颠沛流离多年,早就深谙审时度势的道理,没有普通六国贵族后裔那种无用的骨气与傲慢,否则在逃难住破屋的时候就已经羞愤自尽了。
如今,既然已经选择要做大秦的臣,那就不能再如先前身处诏狱时一样直呼秦王政。虽然陛下什么的还有点喊不出口,但说话客气点总归是没问题的。
嬴政回头斜眼睨他:
“怎么,以往韩王从来没有去过自己属下的府邸吗?”
“那他要是想做点什么,又不放心,该怎么办?”
张良被这句话堵得脸红脖子粗。
韩王去将作少府?开什么玩笑,当然不可能去啊!
担心属下没做好怎么办?没做好就砍头,还能怎么办!
事实摆在眼前,但他说不出口。虽然这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错,可是在嬴政这种理所当然的询问之下,他确实是觉得有点羞愧。
“……那你究竟去将作少府要作甚,这本该是工匠的职责。”
张良梗了半天脖子,最终选择换一个话题:
“我听闻秦法严苛,士农工商或是卒,都有自己本职内的事情要做,若是越矩,哪怕有功,也照样有罚。”
“你做皇帝的都如此,底下人又该如何是好?”
嬴政与旁边的扶苏和蒙恬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笑意。
看来,张良这家伙虽然已经妥协,但心里还是很不服气,否则怎么会使劲找茬挑刺。
想了想,嬴政不答反问:
“若他们有了其他功绩就可以抵消罪责,甚至得到比惩罚更多的奖赏,那么官吏不管案件,农人不事生产,全都去捣鼓本该由工匠考虑的事情,你又待如何?”
张良再次被堵住嘴巴。
嬴政笑道:
“或许黔首之中,有农人具备工匠的才能,有官吏更擅长务农,但人各有职,他们若能先将自己的本职完成妥当,再去向上官说明自己在其他方面的本领,想必他们上官也不会多管,甚至会帮着隐瞒。”
“有人跟朕说过一个道理,水至清则无鱼。只要有人在,那这些小问题总是无可避免的,但做得不过分,朕就不会太过苛责。”
“何况,你若想知道朕去将作少府究竟要作甚,那就跟着一道去看看,总归又不少块肉。”
张良彻底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默然点头——
随便吧。
我今天倒要看看,你究竟要干嘛!
…………
一行三人乘坐马车,来到了位于咸阳宫外围的一处府邸。
这里就是将作少府。
一般来说,将作少府掌管着宫室修建等大型工程建造的,可以说是古代版的城建,而掌管将作少府的官职就叫少府,虽然大官算不上,但怎么说也得是个中层了。
而因为将作少府位于咸阳城,所以这里的工匠,几乎就等同于大秦全国最好工匠的聚集地。
嬴政走下马车,进入将作少府的大门。
他身后只有蒙恬、扶苏和张良三人,没带更多的护卫,离宫时也已经换上了更加低调朴素的衣裳,跟张良差不多,而扶苏本来服饰就比较低调,总是一身黑白衣裳,哪怕不换,离开咸阳宫也没人能认出来他是大秦长公子。
唯独蒙恬,还是一身戎装佩剑,随时准备好护卫陛下周全。
嬴政漫步走入将作少府,门口的护卫们本想上前阻拦,可在看到蒙恬的衣冠打扮后就放弃了这种无礼举动,径直退了回去。
进门后,不少工匠都在院子空地处席地而坐,有的在阳光下研究漆面,有的在比着影子看自己那块木头有没有刨直,更有甚者竟然直接搭了个棚子在这儿起炉打铁。
总之……匠人们大多都光着膀子,或者将衣袖撸到了肩膀上,各个看着都不怎么得体。
嬴政眉毛也没抬一下,似乎对这种场景毫不在意。
但张良的脸色却并不太好。
在他看来,大秦身为如今一统天下的王朝,连将作少府都如此无礼,里头的工匠也是衣冠不整,实在是太过礼崩乐坏。
而嬴政的反应就更离谱了,作为君主,看到这种场景也不训斥一二,大秦果真是只以法度治国,丝毫不在意礼节?
看到他的表情,旁边的蒙恬主动解释道:
“将作少府一贯如此,陛下原先来过此处,不过那都是提前说过的,所以他们以前衣冠整洁。但实际上,铁匠们要打铁,身上若穿着衣物很容易被火星溅上损坏衣裳,他们宁肯烫到皮肉也不愿意烫坏了衣裳,就算朝廷给配发了衣衫也舍不得穿。”
“其他匠人要么时常做体力活,要么衣物容易碰上脏污,就如普通农人下地时总会挽起裤脚一样,衣裳洗多了容易坏,所以他们也舍不得。”
“伱不要觉得这样有碍观瞻,他们做的都是本职工作,哪怕有了爵位、收入已经是普通人的数倍数十倍,舍不得就是舍不得,而且许多匠人都出身墨家,本性便是勤俭,若勉强他们反倒不好了。除了这衣裳之外,你看看他们哪里有不对的地方?”
张良仔细看了看,发觉这些匠人们大多沉默寡言,只埋头专注于自己手里的活,对于他们这一行人的到来,匠人们没有丝毫要招待的意思。即便是有什么需要讨论的,他们也会压低声音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避免吵到其他正在观察自己手中事物的同僚。
虽然看起来一个个都衣冠不整、流里流气,可实际上,这群人却是最用脑子思考的一部分人。
无形中,张良也被这种氛围给影响了,压低声音回答道:
“我知晓了。”
他没有再多说,表情也重新变得一如寻常,不再对匠人们的衣着打扮表示惊奇。
而几人在院里站了没多久,里头便有一个人匆匆忙忙迎了出来。
那人脚步很快,但不显得忙乱,只是看起来十分重视的样子,再往上,能发现此人十分年轻,大约才二十多岁的年纪,与张良相当,比院子里的所有匠人年纪都要小。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此人嘴边留了几撇胡须,唇上有两撇,下巴上还有一缕短须,给他添上了几分成熟。
他身着代表九卿之一的官服,临到四人面前时脚步放缓,显得郑重。
等终于走到了跟前,他才对着嬴政等人恭敬行礼:
“少府章邯,见过——”
嬴政抬手打断:
“都称呼上官便是。”
显然,他并不想在此时暴露自己的身份。
自称章邯的年轻少府登时了然,赶忙对着所有人行礼:
“少府章邯,见过各位上官。”
“不知上官今日突然来访,是有何要事吩咐将作少府?”
嬴政微微一顿,便道:
“嗯,确实是有件比较重要的事,需要亲自过来说一说。有个物事,打算问问你们能不能做出来。”
“此物,名为纸。”
章邯很茫然。
纸是什么……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啊?
他抬眼看了看莅临将作少府的这四个人。
当先的自然是始皇帝,平日上朝议事,他身为少府自然也是远远见过的,但大部分时候,以他的官职都没有资格能跟皇帝单独对话,所以能认出,但也仅仅是能认,并不熟悉。
而在始皇帝身后半步,左边是上将军蒙恬。
蒙家在大秦一直是极有地位的贵族,蒙恬的祖父蒙骜本是齐国人,后投靠大秦,官至上卿,历仕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和始皇帝四朝,数十次出征,屡立战功;蒙恬的父亲蒙武也是武将,虽然比不上蒙骜,但也是参与过灭楚之战的名将了。
有这样的祖上,蒙恬只要不作死,就不会混得太差——更何况他本身也一样很有出息,所以这些年来自从蒙武隐退后,蒙恬和蒙毅兄弟俩就一直被始皇帝重用。
始皇帝右边那个人,章邯只见过一次,还是在他上任将作少府之后的事情。
那是大秦的长公子,也是大家公认的未来储君,公子扶苏。
虽然还有一个相貌俊美、与自己年龄相当的人不认识,但就这个阵容而言,已经是祭天才能凑齐的豪华了。
章邯实在是想不出来,自己这区区一个将作少府究竟有什么能耐,竟然能惊动他们三人一起出动。
他有些惶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
“陛……上官,属下从未听闻过此物,还请上官明示。”
嬴政颔首,并没有发怒。
“无妨,此物你没听过才是正常的,我等也是刚刚才听闻。”
说着,他转头看向蒙恬,问:
“今日课上,你把朱标给的那些都看完记住了吧?”
蒙恬拱手:
“是,属下已全数记下。”
今天在课上,大家都在议论国制如何如何,而蒙恬谨记自己的任务,一进去就一心二用,边听他们扯皮边找朱标拿了造纸术的流程开始拼命的死记硬背。有了陛下的提前示意,他也很清楚,自己进去之后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背下这个东西。
嬴政思索了一阵,又道:
“那里头不止一种造纸术……耗时最短的,似乎被称为汉皮纸?用的是浇纸法吧?”
蒙恬在脑子里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才肯定道:
“没错,汉皮纸制作效率比较低,一次能造出的纸张并不多,但确实耗时最短,从开始制作到得到成品,只要气候不太差,用时不会超过半月。”
嬴政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道:
“那你跟章邯说说,这汉皮纸要怎么造,给将作少府一个月时间吧,毕竟那纸帘也要耗功夫去做。”
章邯一听,头皮都有点发炸。
且不说这是个完全没有听闻过的物品……
这他娘的东西都还没做,军令状就先下来了,要是一个月没能做出来怎么办?拿头去见陛下吗?
他颇为紧张地看向了蒙恬,希望他不要说出什么太离谱的玩意儿。
蒙恬轻咳一声,开口了:
“首先,就如今这个季节,砍两到三年生的桑树枝条,剥皮,而后捆缚起来,以石压之,流水浸泡七日……”
章邯两眼一黑,恨不得现在就晕过去。
只有一个月的工期,光是浸泡树皮就要用上七日功夫,你怎么不直接把我头砍下来,这倒是来得快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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