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应天府的紫禁城,武英殿里灯火依旧。
门外的太监们低着头,一下都不敢往殿内窥探,即便他们心里都觉得很疑惑——
最近,太子殿下与燕王殿下一同到陛下这里来的次数,是不是也太频繁了些?
就算是从前燕王还在宫中没有被派去凤阳吃苦那会,武英殿也不是他想进就能进的。许多年前开始,武英殿里就是陛下的御书房,向来只有太子殿下和一小撮肱骨之臣才能入内商议,寻常皇子王爷也不得进,除非是有事一起说,或者要检视功课。
可自从燕王殿下提前从凤阳回京之后,这情形就有些变了。
他居然能跟着太子一起进武英殿,而且几乎是每天晚上都能来!
嘶,看这情况,还在路上的秦晋二王恐怕是要失宠了……不对,应该说,是燕王狠狠抱稳了太子殿下的大腿,连带着陛下也对他重视起来了!
若此后诸位王爷果真不会去封地就藩,那他们这些宫人就得好好考量考量要如何对待燕王殿下了才是啊。
…………
武英殿内。
父子三人并不知道宫人们心里的小九九。
坐在自己位置上的朱元璋把桌面厚厚的一摞奏章往前推,面无表情。
“都看看,这些全都是今日下午到现在,中书省给咱发过来的。”
“他们倒是不敢明着骂咱,但细细看去,这字里行间无不在骂咱是个不懂政务胡乱搞事的昏君呢。”
没有发火,没有吼人,没有面红脖子粗的,声音也很平静。
但是怎么看都实在是叫人瘆得慌。
朱棣被父皇的语气吓得浑身皮都瞬间绷紧了两寸,下意识看向自己大哥。
从小到大,底下这帮弟弟们遇到父皇发火都会找大哥救命免揍,大多数情况下都能被饶过。不过他们以前几乎没有正儿八经参与过政务,若有,那也是平时父皇考校功课时随手拿一个案例来问,不算真正参与。
现在就不一样了。
桌子上摆着的那一摞摞奏章,可都是中书省新鲜出炉的,父皇现在把他们叫来,显然是要问他们的想法。
朱棣头上有些冒汗,只想告退——
这种事您跟大哥商量不就好了,叫我这闲散王爷过来干啥?我如今日日都忙着燧发枪的零件,满天下地找好工匠,除了兵事啥也不感兴趣,更别说是朝堂里这些勾心斗角。
我不想听,您让我走行不行!!!
然而朱元璋丝毫没有放他走的意思。
“老四,你来说。”
朱棣膝盖一软好悬没当场跪下。
自己这会儿能说啥?
他只想求个恩典去北平吃沙!
“呃,啊,这……”
朱棣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总算是找到了一个思路。
他试探着说:
“儿臣以为,中书省那帮人是不是管太宽了?”
“您发皇榜说的事情,虽然的确没有提前与他们商议,但中书省要做的事情就是将各司各地的奏章关白丞相,然后呈交与您,至于您打算什么时候开恩科,那是您这位天子的事,他们有什么好闹腾的。”
“短短一個下午功夫这奏章就跟雪花样的飞过来,明日怕是只会更多,他们到底要干啥呀?”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眼睛没瞎的都能看出来朱元璋现在正是为了此事生气,但也正因此,朱棣只需要骂两句中书省的人不懂事、手伸得太长,定然不会出什么大错。
果然。
朱元璋听完后也没骂他讲废话,只冷冷哼笑道:
“是啊,咱也想知道他们到底要干啥。”
“标儿你来说说,他们要作甚?”
被点名的朱标已经自顾自翻看起了他桌上的奏章——这在他们父子之间当然是不逾矩的,朱元璋的所有奏章密信他都是可以随便看的,还能挑自己想处置的那部分拿去隔壁文华殿批改。
闻言,朱标翻着奏章的手不由一顿,随即就把那几份奏章给塞回了朱元璋案上。
“爹,您想激他们,大可不必如此粗鲁……”
朱标叹了口气。今天老爹在坤宁宫里下旨去贴皇榜那时候他就在边上站着,当时他就想阻止,又不好在旁人眼前拂了老爹的面子,只能眼睁睁看着。
“您明知此次开恩科取工匠会叫这些人狗急跳墙,难道没预料到中书省会一窝蜂地劝谏吗?”
“现在这样都算是好的了,等明日上朝,不知有几个人要撞柱子死谏,届时要如何收场啊。”
朱元璋没吭声,只盯着自己面前摊开的那份奏章,眼神阴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武英殿里的气氛有点尬住了。
如果换做是以前的朱棣,那他早就偷摸着让大哥帮忙说话,然后脚底抹油跑路了。除了大哥,没几个兄弟能顶着父皇那暴风雨来临前夕般的怒气说话。
但时移世易。
自己在历史上做的事情招了父皇的不快,纵然有大哥帮着劝,父皇最近貌似也没有再提过了,可这并不代表父皇心里的那根刺被彻底拔掉。
加上现在诸王不就藩的国策已经定下来,朱棣知道,不出意外的话自己以后或许就要一辈子留在应天府,这种情形要是还不抓紧时机抱住大哥的大腿替他分忧,反而跑路,那他就是个24K纯傻蛋了。
“父皇,大哥不是觉得这事儿不行,他只是担心您步子迈太大摔着。”
朱棣暗自咬牙,给自己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终于开口:
“中书省与丞相权力过大这事,咱们家的人再是不关心朝政,再是同我一样混不吝,也都猜到了您早就有所打算,只看这事什么时候解决而已。”
“您若是想卸一部分文官手里的权,大可以在解决完中书省和左右丞相之后再徐徐图之,像今日这般动若雷霆,他们狗急跳墙以死相逼也是应有之义……”
说到这里,朱棣的嘴巴紧急刹车,不敢再继续说了。
看见父皇的眼刀子在咻咻咻的往自己身上扎,情商再是洼地,小命带来的危机感总是比较强烈的。
好在朱元璋也没发脾气,只是气哼哼地把桌上的奏章往边上一扫,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你们俩在这放什么狗屁呢,咱要是先处置了中书省和胡惟庸他们,再开恩科,天下读书人会怎么想?”
“先把中书省那群人都给砍了,然后提拔工匠,明摆着要把儒生往死里收拾?”
“到时候咱就不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暴君了,要被人骂得遗臭万年了才是!”
“更何况,难道你们以为中书省除掉了就万事大吉?朝廷里有多少人在中书省?跟他们比起来,其他位置上的文官是数十倍乃至百倍,即便中书省的人都砍干净,其他文官咱还能一起砍了不成?”
“届时只会引发朝廷更大的动荡,比现在还要乱。”
说完,朱元璋果然看到朱标和朱棣不吭声了,低着头没法反驳。
辩赢了他就满意了:
“所以,借着今次的机会,看看朝廷里到底有多少人长着反骨,才是咱的打算。”
“你们好好看看这桌上的奏章吧,上百份劝谏,又不都是中书省的人自己写的,他们这是将有关皇榜的奏章一本不落地全给交上来了——噢,或许有落下的,赞同咱的他们都没交上,咱倒是不信这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支持咱的。”
“还有,今日胡惟庸告假在家,没有去衙门里当值,你们猜猜看,今晚他会不会谋划些什么,明日上朝针对此事?”
朱标与旁边的弟弟面面相觑,连呼吸都减缓了好几分。
好家伙。
这……
殿内气氛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并不像之前那么尴尬,只是有些焦灼,朱标与朱棣二人脸上的表情都严肃了不少,沉思着琢磨父亲刚才的话。
正此时,门外传来了太监的通禀。
“启禀陛下,魏国公之子徐允恭求见。”
朱元璋将注意力从两个儿子身上暂时转开,开口宣人入内。
所以,徐允恭进门时,便也感受到了武英殿里这父子三人的气氛有点不大对劲。
“允恭,这么晚了还进宫求见,你有要事禀报么?”
面对这个未来的忠臣,现在的小愣头青,朱元璋收起了刚才睥睨天下的气势,倒是显得很和蔼。
徐允恭赶紧行礼。
“陛下容禀,草民……”
看见朱元璋不甚赞同的眼神,徐允恭立即改口:
“我今日深夜求见,确有要事。”
“下午时,我在城中瞧见了张贴出的皇榜,便赶紧去宋慎家见了他一面,想借此机会,在燧发枪做出来之后以他的名义呈交,不论高低,这么重要的东西多少能拿到一个爵位,他从前的官身虽然还在,但毕竟已经搬离了宋宅,分家独过,有个爵位傍身总归是好得多。”
“但这后头的打算我都还没有说明白,宋慎便直接拒绝了,并嘱咐我不要掺合恩科这件事。”
包括朱元璋在内,殿内三人都愣了一下。
片刻后,朱元璋径直从座位上起身,亲亲热热地把徐允恭拉到朱标与朱棣旁边坐下,还丢了个眼神叫朱棣去弄杯茶水过来。
徐允恭年轻,哪怕上次已经被朱元璋相当和蔼地对待过,可对皇帝刻在骨子里的敬畏是很难去掉的,这会儿陛下居然还要自家那燕王妹夫给上茶,那就更吓人了。
他惶恐地想要推辞,却被陛下那双铁钳般的大手给按在了座位上动弹不得。
无法。
等到朱棣委委屈屈地把茶水放到身侧案几上后,徐允恭只能跟朱元璋说起了下午与宋慎的谈话。
“换做平日,宋慎家里要是有动静,早就有人来跟咱说了。不过你看见了皇榜,也知道今日宫里宫外都忙得很,人手不够,能撤走的都撤走了,宋慎家也没留人,要不是伱主动来禀报,咱还不知道呢。”
朱元璋笑得一脸和气,简直像个慈眉善目的邻居家老头:
“允恭啊,他对开恩科找工匠一事,是个什么想法?”
徐允恭只觉自己屁股下的椅子有如针扎。
但他没法反抗,只能老老实实地回话。
“回陛下,子畏兄他觉得您此举是在针对朝中所有文官以及左相,这件事一日不罢休,朝中就一日消停不下来,劝谏的死谏的都会有。而我俩一个是大儒嫡孙,一个是勋贵长子,掺合进去会更加麻烦。”
“他没有一口咬定了不让我参与,只叫我去信问问我爹,或是等年底他回京述职时好好商议一二。”
“但看子畏兄那样子,似乎相当肯定,我爹也不会愿意让我掺合进去……”
朱元璋的表情愈发诡异,惹得徐允恭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有点不敢接着往下说了。
旁边的朱标与朱棣同样面皮眼角抽搐,感觉被打到了脸。
“哈哈哈哈,看看,看看人家宋慎!”
老朱的脸色在徐允恭进来前还是阴沉沉的,现在却似乎非常高兴。
他拍着小徐的肩膀,脸又冲着自己两个儿子:
“宋慎人呆在家里,除了允恭和张唯之外没有任何消息来源,但他就是能从一张皇榜里听出来这么多事情。你俩倒好,中书省这么多的奏章全摆在眼前了,愣是没看出来!”
徐允恭感觉自己肩膀都被拍青了,但他不敢动。
他满心茫然。
如果子畏兄没有说错,那陛下这明明就是已经被文官给怼住了,进退都很麻烦……
为何陛下还如此高兴呢?
这也太怪了吧!
不过,身为全天下最了解朱元璋的两个人之一,朱标倒是看出了些端倪。
朱标也放缓了脸色,主动询问:
“允恭,除了叫你不要掺合这件事以外,宋慎还有没有说其他的事情?例如,对往后局势的猜测一类的?”
徐允恭迟疑了好一会,最后还是觉得连这种事情都没生气,陛下和太子殿下对宋慎的包容度确实相当高,才老实道:
“有。”
“他说,不管这一次闹成什么样,胡惟庸是铁定要死的,而且他死了之后,中书省和丞相之位都会被废掉,且这并不是无端猜测,而是有的放矢。”
“去年九月陛下废除了行省,改设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置左、右布政使各主管一省的民政和财政,布政使司之下又设府、县等,又有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分管律法、军政,合作三司。”
“设通政使司作为皇帝的‘喉舌之司’,长官称通政使,主管章奏出纳和封驳,稍夺中书省的关白之权。”
“子畏兄说,这其实已经是一记敲打了,若胡惟庸等人谨慎些,就该知道陛下对中书省只手遮天的权柄有所忌惮,想活命就最好主动交权。偏偏中书省不肯放权,反而气焰愈发嚣张,他们早晚都要死的,拖得越久,爆发时死的人就越多。”
“于是他要我别掺合恩科一事,躲在家中老实搞燧发枪就好,万事不要自己出头,想支持陛下也得等到我爹回京之后再说,这不是我们这样位阶的愣头青能搅和的事,一个弄不好要连累全家。”
殿内一片死寂。
朱元璋等父子三人互相看看,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其中以朱元璋尤甚!
即便知道宋慎这番话是在知道历史的情况下逆推,但能从众多政令中筛出这一条,也是极其厉害的了……最起码,他对危险和风暴的嗅觉相当敏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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