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浓酽,翠色朦胧,闲逸安谧。此时,玉顶寺中,作罢晨课的僧人,先后来到茶房,神情安宁,揭开覆在茶叶上的草纸,将堆积好的茶叶入锅四炒。
“黄茶黄叶黄汤的模样,全赖‘闷黄’一道,太过或是不及,都功亏一篑。”无观禅师边察看茶叶黄变的程度边道,“四炒本为理好外形、散发水分和闷气、增进香味,若是起锅后发觉黄变不足,仍要继续堆积至色变适度方可。”
僧人将无观禅师肯定的茶叶拿去烘焙,亦有不少茶叶还需闷黄。茶房中满漾清香,绿间带黄的茶叶仿佛初生海日,平静无争。
曲父一手拈起干透的叶片,仔细端详,道:“此茶外形扁直,色泽微黄、芽毫毕露,果为上等黄茶。可惜,世人皆以为,这耗费功夫得来的黄色,是茶叶败坏的样子,真是无奈。”
“最初只得黄茶,是因了茶叶的偶然败坏,发觉味道更加温和。”无观禅师道,“当年无意为之,如今无人知晓,皆是相同缘由。世味虽是凉薄,黄茶何曾变却滋味,纵使遗世独立,该是好于屈尊纡贵。”
几人出了茶房,便向禅房而去。无观禅师携了一小包刚刚制出的黄芽茶,落座茶席,用了白瓷茶器,静静凉汤后悠然冲泡,奉与三人。
曲烟茗两手捧着茶碗,看着茶舞道:“此茶真真有趣,茶芽渐次直立、上下浮沉,本就精致的芽尖上还有晶莹剔透的气泡,犹如雀舌含珠、春笋出土。”
“人生在世,亦是如此。年轻气盛之时,往往嚣张狂妄、飞扬跋扈,似怕为人冷落遗忘。阅尽沧桑之后,人则稳重内敛、淡泊明志,山野抑或朝堂皆是闲看风云。”无观禅师含笑道。
“三起三落,妙不可言。”柔薇端碗闻香,再轻啜慢饮,甚是回味道,“此茶茶青嫩香清锐,汤色杏黄明净,口味甘醇鲜爽,口有回甘、收敛性弱、分寸感强,既有绿茶的鲜香,又不乏几丝温和。”
曲父笑道:“黄茶性凉微寒,适于胃热之人饮用,当然也宜酷夏去暑解热之用。对了,无观禅师,若我未记错,这里的茶也曾是贡茶。”
“曲施主所言不错。古时,蒙山之茶被列为贡茶,采制极为郑重。此地的守官在清明之前择选吉日,焚香沐浴,领有僚属,朝拜‘仙茶’,再亲自采摘。贡茶采摘,仅限七株,颇为珍贵,初时不过六百叶,后又定为三百六十叶,为寺僧伴诵经之声炒制。贡茶制成后,贮入银瓶,再盛以木箱,用黄缣(音间)丹印封之,快马送至京城供皇家祭祀之用。此谓‘正贡’茶,亦有‘仙荣’之称。”
曲烟茗将微微倾过茶碗,使得茶汤映彻日光,看着那潋滟淡光,蓦然感伤道:“黄茶曾显赫一时、尽揽殊荣,而今却是日暮途穷。原来,尘世无常,竟至如此境地,繁华落尽终是云烟散去,徒余一片哀叹,和几许执拗。”
“你也不必过于悲伤,”曲父安慰道,“我方才也说了,就算流落末途,尚留本心如初,纵使不免逝去,到底无憾。不然,哪怕委曲求全,到头来,仍是懊悔不已。”
柔薇看看两人,眸中涌过一阵狂风骤雨,很快重归平静,目光浮掠,落在渐高秋阳,怅然落寞。
几日后,三人出了玉顶寺、下了蒙山,沿江而上,向西行去。
走了几城,曲烟茗疑惑问道:“爹,若回瞻彼山,须要渡江。可是。我们往正西,该是不对。”
“烟儿,你可记得,王府之中,我们与王妃娘娘说起黑茶,这大宁中部、西部的黑茶,多是运往何处?”
柔薇不假思虑道:“自是向北售与丹国,西去同西域换了马匹。莫非,曲叔是要携我们访西域黑茶?那可是山高路遥啊。”
“你想哪里去了。”曲父笑答,“我要去寻的,不是茶,而是路?”
曲烟茗愈加不解,轻蹙秀眉,道:“路?这路与茶,可是有何关联?”
“你们知从西南往西域的茶路,皆是马匹运茶。可从这里去西域的茶路,并非如此。”曲父意味深长道。
“那是?”曲烟茗和柔薇不约而同问道,却见曲父黯然摇头。待上了那茶路,两位姑娘才晓曲父的话,的确重重深意。
蒙山自古便是产有好茶,其山势连绵、高耸入云也是不言而喻。一路西区,尽是崇山峻岭、山路崎岖,无半点坦途天堑,莫说马匹难行,就是常人也要再三思量。
临行前,三人曾在蒙山脚下见到上了年纪、走不动的茶夫,男女都有,早已是身子颓废,甚至几近油尽灯枯。曲烟茗同柔薇不由得一凛,虽是不知那路究竟是何模样,还是问曲父道:“爹,你为何执意要走那茶路。明日,我们去看看,便作罢了。”
“与你些许茶叶,若是只看、闻而不品,如何知究竟是好是坏?”曲父认真问道,直将两个姑娘问得答不出。
夜色尚未褪尽的清晨,三人随茶队从蒙山脚下启程,背着若干茶包,手持硬木手杖,缓慢地走进崇山峻岭之间。
一边是陡立峭壁,青苔绿草遍生,直直挺上不见遥端。一边是悬崖深渊,草木水流交集,漫漫延伸毋问底处。中间,狭窄的小路弯曲如愁肠,蜿蜒没入漫山遍野的翠色中,满布大小不一的青石,覆着常年不散的潮湿,氤氲幽然轻烟。
曲烟茗望望头顶的参天古木,看看脚下凹凸不平、掺杂烂叶黄泥的仅过一人的山路,不由得脸露悲从中来的神情,故意落后几步,附在曲父耳边,道:“爹还真是狠心,竟然也要我们背茶。柔弱女子、年老汉子,孤苦无依。”
“烟儿,你又不是没见,前面许多人中,不乏姑娘妇人,壮年和暮年又有何差分。”曲父低下头,用手中弧形的汗刮子刮去两鬓豆大汗珠,随手甩去。
柔薇虽只负了两包茶,不似那些背夫背了十五六包,却是汗如雨下、气喘吁吁,站定在曲父身旁,低声道,“曲叔,我不过走了三天,就磨烂一双草鞋,肩上起了趼子。这一包茶足足有廿斤,他们便是背了三百斤,这样翻山越岭,真是有去无回。”
曲父并未再言,只是双手拍拍两个姑娘的肩膀,不疾不徐地迈开步子。
长长人行,缄默不语,低首拄杖,摇晃走着,空余手杖点地和汗珠坠落的清脆声响,浮荡在不见尽头的山路间。短短五里路后,众人颇有默契地停下脚步,将手中手杖置于身后茶包下支住,就当作歇息。山路愈行愈窄,甚至倾斜,伸入茂密竹林更是不知到底有路无路。
“你看起来甚是健壮,当茶背子有几年了?”曲父仍是不住挂汗甩出,上气不接下气问道。
那背夫面无表情道:“从十三岁起,算来也有二十多年了。”
“背茶翻山,甚是凶险,一不小心便跌落深谷。”曲烟茗望着脚下深幽,颇为害怕道,“你为何不在寻些土地来种,偏要走这鬼门关?”
背夫似有摇头道:“姑娘怕是不曾见过贫苦之人。我们都曾有几分薄田,无奈尽皆掳去,只得以此讨生计。”
旁边的柔薇颔首支住身后手中的手杖,任凭珠泪掉落,打在地上发出轻轻声响。
不多时,一行人重又走起,依旧默然,周遭也随之沉闷无比,仿佛这路便是通往地府冥界的漫漫长途,却是无人抱怨半句。纵使深藏山间密林中的茶路,亦是生生踩出清楚的羊肠小道。
这日黄昏,茶队终于远远望见一处村落。曲烟茗和柔薇皆是长长出了一口气,虽无高声叫喊,仍是面露喜色。曲父亦是放下心来的神色。余下诸人,继续波澜不惊地走着,丝毫不为所动,似乎并未看到。
茶队缓缓行入村落,穿过竹楼草房,渐渐没入浓重暮色,镀上霞光碎金,好似远赴不回。
三人终究没能同茶队再走得更远,虽是短短数日行程,仿若几年煎熬,时时刻刻都噬脏啮腑般苦不堪言。
目送茶队西去,曲父不住摆手,不舍地喃喃叮嘱道:“切切小心,莫要大意。”
“曲叔陪我和烟茗姐姐走这一遭,怕不仅仅是赶路回瞻彼山。度日如年,莫过于此,往日那些勾心斗角如今看来,到底尔尔。人若活得清澈些,须曾见苦痛凄惨才可。”柔薇若有所思道。
“你可参悟至此,已是不易。这半载游历,你们该是知晓,不仅制茶颇为不易,连这运茶,也是和着血汗。时至深秋,明日我们便回瞻彼山。”曲父将目光从柔薇身上掠向曲烟茗,道,“烟儿,你可有听到?”
曲烟茗敛神长叹,语声凄凉道:“天涯沦落,可述为诗,可润以茶,可留于画,可寄与琴。纵然无处归宿,仍是临寒江,温故酒,看尽千山万水,听杜鹃哀啼,诉心中此意成丘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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