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里起了风,将街上残纸碎屑吹得翻滚不迭,幽魂般在无人的街上游荡。
入夜的周府笼罩在静谧月光下,东风吹散了水汽氤氲的雾,无灯,阴森冷寂。周府外荷枪实弹的士兵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两手交替揉搓,以此缓解寒冷。
不过一夜之间,沪上易主。衙门被王泾阳所派主任赵士棋进驻,周府也成了王泾阳的瓮中之鳖。周重霄所乘汽车爆炸后,只找到一具焦黑的尸体,王泾阳以沪上群龙无首,不利地区稳定为借口,立刻派遣了调查组南下,口称一方面为稳住沪上地区,一方面为调查周重霄座驾爆炸案的真相。其心昭昭,路人皆知。
“借个火!”
天冷,周府后门守着的士兵借抽烟来缓解瞌睡和寒冷。
那站在角落里的士兵回过身来,刚把点燃的烟递过去,忽扬手!
黑暗中只看到墙上一道影子,手刀瞬息起落,那借火的士兵便倒了下去。
捏着烟的士兵把烟往地上一踩,朝着门旁拐角的一个人微一抬手,那人对着他一点头,翻身跃进高墙。
周府被赵士棋派人看管起来,里面的人等同被软禁。再没有平日里的灯火明亮,热闹景象。黑暗、死寂,将府邸推入末路边缘。
那身影驾轻就熟,来到位于东南角的书房。那是周府的禁地,周重霄处理公务皆在此处。
失去了主人的书房,遭赵士棋一通翻找,早落魄无人理会。那身影渐渐靠近,眸光倏然一亮,仿佛有一点亮光从那窗口一闪而过。他往前,慢慢靠近。
却没有发现身后有个浅淡的身影,从短桥旁的花木边一闪即逝。
窗帘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将室内的暗掩得更深。
金属打火机在黑暗中游动,像是一点星火穿梭在暗无天日的隧道中。她从发间拿下一只细小的发簪来,弯腰,仔细寻找着桌案底下的某一处方格。手在地板上缓慢的移动,终于,她蹲下身来,将那发簪细长的一端伸入摸索到的锁眼。轻而易举将锁芯拨开,火光掠过,移开那块可扬起的木板,底下整齐叠着各种信件公文。
她急速翻动,瞳仁发紧,一页一页,飞快翻看。可是,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文件。
冷风从开启的窗户里吹进来,吹动了她耳畔发丝,却吹不走额上层层而出的汗水。她眸光越紧,手上的动作也越见焦急。
忽有一道不属于那窗户吹进的冷风,带着森森危险寒意,朝着她脖子挥砍过来。她忙往旁一躲,那寒光凛凛的刀走偏,将她耳畔长发砍落几簇。
“振嵩,你出去。”
伴着刀和金属打火机一齐掉到地上的,是黑暗中低沉平稳的男声。
桌案上台灯亮起,朦胧灯光照亮了房中三人的脸庞。
高振嵩惊愕不已,紧望了周重霄一眼,又掉转身朝着那女人狠狠看了一眼,翻身从窗口跃出去。
“找到你要的东西了?”
他单手支在桌案上,眼皮一低,扫了被拆卸掉的地板一眼,又落在她的身上。
他眼中含笑,竟不见震怒。
李贝儿额前的汗珠滑落鼻端,脸庞涨红,眼里透出恨意:“你没死?”
“奸贼未除,何死?”
“你早猜到是我?”
他似叹了一声:“Bella,你不该把别人赠予的东西轻易送出。”
李贝儿顿脸色煞白,忽弯腰,探手伸入裙底。他似早有所料,倾身上前,反解她双手之势,掐住她两腕,将她逼入他与桌案之间。李贝儿挣扎脱身,长腿朝他下颚踢去,周重霄后仰避开,趁势握住她长腿,修长指节直探入她裙下,指尖轻拨,掌心立多了一把精致小巧的手枪。
......
“李贝儿竟被王泾阳收买,出卖督军和夫人!”
高振嵩气愤不已,拿手在桌上连连大拍:“她怎可如此自甘堕落!”
“王泾阳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那会是谁?”
周重霄靠坐在沙发上,抬手侧撑额头。
高美云过来道:“哥,夜已很深,就不要在这个时候和重霄说这些了。”
一行宽慰道:“重霄,你也勿需担心,士兵们只认你这个周督军,王泾阳就算派了人来,也不过一场空欢喜。”
“日本人!”高振嵩忽然想到,拔高声音嚷了一句,“是日本人!”
“这么说来,宋则鸣也没有被送往北平。”高振嵩浓长般的眉毛拧了起来,“怪道蒋锡正催促督军北上。怪道王泾阳敢无所顾忌的南下,跑到沪上来撒野!原来是有日本人在背后撑腰!”
“督军,现在怎么办?”
周重霄捏了一只烟在指间,他半仰在沙发上,望着那烟圈从眼前远去,消失:“什么怎么办?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贼寇已潜入庭院,焉有不除之理。”
“可是......”高振嵩想到周重霄和他讲的戒指,不免惴惴。
“没有可是。”
把手中燃到一半的眼摁灭在烟灰缸中,他霍然起身,面目冷凝:“吃里扒外犹可恕,毁家灭国不可饶!”
高美云听了,不忍道:“李贝儿好歹是你我的朋友,她行差踏错一步,我们就不能帮她回到正途,非要置她于死地吗?”
周重霄蓦的看向她:“路是她自己选的,生死与人无尤。”
他眼中无半点怜悯,高美云不禁震动:“重霄......”
陈副官急跑进来,看到三人正在说话,他忙往后退了一步,神情焦急。
周重霄便未理会高美云,朝着陈副官走过去。
陈副官在他耳旁说了两句,周重霄眼中露出讶然与一丝赞赏:“她果然明白!”
陈副官也禁不住欢喜:“夫人竟还有这般本事。早知如此,我就不去劝说那梁绍,直接和夫人讲了多好!”
周重霄沉下眸子来望了他一眼。陈副官自知有错,忙低了头。
高振嵩问:“怎么了?”
“浙江传来消息!警备厅代理厅长张晓嘉被姨太太告发绑架王总统独子十一少,谋求高额赎金还赌债已被拘捕!前警政司司长力荐梁四少入警备厅,顶替张晓嘉为警备厅厅长。市长已首肯,天一亮各大报纸就会宣布这个消息!”
周重霄打断陈副官:“立刻安排,我要见赵士棋!”
又转过身来,对高振嵩道:“带领第七、十一、十四旅前往北平,进城后休兵止战,等我消息!
说毕,拿了丢在沙发上的外套穿上,便要出去。
高美云急道:“李贝儿呢?”
周重霄半转过身来,凝着高美云,目光沉冷:“就算我留着她,日本人也不可能拿宋则鸣来换Bella。与其动这个心思,你不如祈祷宋则鸣投靠日本人来得更快。”
他疾步而出,高美云失落至极,不禁后退两步,被兄长高振嵩扶住。
“哥。”她脸上失意沮丧,不再掩饰,“我,我......”
高振嵩拍了拍她的肩膀,高美云一扭头,趁着眼泪未掉下来,匆匆跑进了里屋。
......
窒闷,窒闷至死的压抑。耳畔水声将温水以外世界的声音隔断,只发出“嗡嗡”的怪声。这水多么干净,却还是令她觉得肮脏。
再也无法忍耐的时候,她从水底一涌而出。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泄愤般将水狠狠扑在已搓得发红的肌肤上,直到外面有人来敲门,她才长吐了一口气,道:“进来。”
女佣将一袭墨绿色长裙捧上,梁娉揭开帘子,从旁拿了一条白色毛巾将自己裹起来,横眼扫了一眼那墨绿长裙,及放在一侧的首饰盒。满不在意道:“恒先生让你准备的?”
“是。”
“恒先生真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
她说着,将那长裙接过,握在手里,脸上带笑,眼里却含恨。忽将裙子往女佣身上一丢,她道:“换一身来!我不喜欢这个颜色!”
女佣迟疑着下去,梁娉走到外间来,被水汽蒸得氤氲的脸庞染了白,颤巍巍似一朵将落的花瓣。
梁绍在外敲门,问她什么时候好。
梁娉望着那放在椅背上的裙子,忍了满鼻酸气,应一声“就来”。将长裙换上,戴了那串流光溢彩的项链和耳坠,开门出去。
端木恒听说她不满自己的安排,过来正要询问,恰见到梁娉开门出来。雪肤浓鬓,明眸如水,天然一股风流,偏还含着少女娇弱生气的底子。
梁娉眼梢在那端木恒身上一转,片刻不停,直落到梁绍脸上。见他一身西装,打了领结。只可惜无法站立,鼻端发酸,弯腰上前轻拥了拥他:“四哥,今天是你第一回作为警备厅厅长出席宴会,祝贺你。”
梁绍拍拍她的肩膀:“多亏了你。”
梁娉应了一声,不说话,喉头哽咽,她起身,越过端木恒出去。
......
今夜市长府邸的晚宴,是最后的战场。
张晓嘉新纳的姨太太与人私奔,牵扯出张晓嘉绑架十一少勒索巨额赎金,卖官筹款还天价赌债的事由来,梁绍在梁左成推荐下,顺利进入警备厅,任厅长一职。
梁家将再度崛起。
端木恒走到外面,梁娉正要上车,他忙上前,亲自为她开门。梁娉避开,虽含笑,眸光却冷:“不劳恒先生大驾。”
“夫人,那日梁司长府上一事......”
“你想说一切只是意外?恒先生,假话不必说了。我不需要无谓的解释。你最终选择了周重霄,这就足够了。至于其他,我会忘掉,也请你忘记。”
端木恒还要开口,门口传来汽车驾近的声音,他顿生警觉,与梁娉等俱往前望去。身旁保镖已齐齐戒备。
汽车在咫尺处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双高筒军靴泛亮,长腿迈出,戎装佩绶,氅衣威威。一双锐目在人中搜索,准确落在梁娉身上,他朝着她走了过来。
梁娉扶在门上的手无意识落了下来,看到他,她竟眼眶发热,四肢无力。
他迎着她,大步跨过来,站在她面前。他眼里隐隐收入了她的身影。
她垂下视线,将眸中隐约水光遮掩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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