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人间天上,几度魂销。
次日清早,梁娉醒了,她身上疼得厉害,起不来身。睁眼望着周重霄进进出出,穿衣整理。
他对着镜子理好仪容,与镜子里目不转睛的眸子一望,那双眼眸的主人忙转了视线,把脸孔往枕头里一埋。
周重霄转过身来,走到床边,将她露在外面的胳膊放到薄被里去。
“原想带你一道过去,我看你不便,还是在家里歇息。”
梁娉听了,忙把脸露出来,问道:“去哪里?”
“明日蒋府有个晚宴。”
“北平?”
他应了一声。
梁娉才明白,他匆忙又半道转回来,是为了带自己北上。不禁垂目沉默下来。
“我该走了。”
他见她不说话,起身要出去。梁娉急伸手,将他左手一握。周重霄又踅身过来望她。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昨天晚上,是个误会。”
他凝着她。
梁娉不知该怎样和他解释自己与王渊文的渊源,只好删繁就简道:“恰好碰上了,他见我诸多不便,就送我回来。他是爱玩闹的人,出过洋,我们又相熟得久了,许多时候便不那样讲究规矩。”
“总之,是误会。”
她说毕,等着他表态。却见周重霄只字不提,黑沉沉的眸子落在她身上,看得梁娉着急。
正要再解释一番,他却把她的手反过来一握,道:“好。”
梁娉怔了怔,这就完了?一句也不再问?那他昨夜生那样大的气。
咬了咬唇,她仰脸望着他,一脸诚挚:“你有什么只管问我,我都可以告诉你。”
“不用。”他捏了捏她柔软手心,“你既说了是误会,那就是误会。”
梁娉应了一声,想问他有没有话和她说,咬了咬唇,只把手一松,道:“那你去罢,我再睡一会儿。”
周重霄却并不着急走,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听到陈副官在外面和陈妈说话的声音,才打算要出去。
梁娉却又按耐不住,喊了他一声。
他已到了门旁,还是应声转过来。
“高参谋也在北平吗?”
周重霄眉梢微挑。
梁娉忙说:“你们都不在沪上,才经了那样的动荡,我总不安。”
周重霄脸上似有一丝笑意:“陈副官会留在这里,有什么事他会处理。”
梁娉“唔”了一声。
他又要走。她那句话未问出来,如鲠在喉,又想要喊住他。
他却只把门旋开,并不着急出去,半身侧在门旁,朝她望过来:“还有什么事?”
梁娉被他这样一问,愣了一下,摇摇头。只眼睁睁望着他道:“你早去早回,二小姐那里,还是要麻烦你。总是一家人,你......”
她未说下去。
周重霄脸上的神情已暗了一些。他颌首,将门带上。
门锁轻轻落上,梁娉长吐出一口气。
她还是未问:高参谋在北平,所以高美云也去了北平,还是,因你在北平,所以她才去了北平?
周重霄,周重霄,佩芬说你心里藏了一个人,那个人,是谁?是李贝儿,还是,高美云?还是,另有其人?
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条闪着银光的链子,链子的那端坠着精致刻纹的怀表。纤细的指尖在刻纹上轻轻抚过,“叮”一声打开,两枚针尖一前一后,亦步亦趋的你追我逐着。
蒋锡正与佟有铭两个,原是旗鼓相当,在北平各自为政。这一回打起来,原是佟有铭与王泾阳暗中勾结,欲先下手为强,谁知周重霄却将计就计,把他们两个套皆了进去。王泾阳已是败北,佟有铭挑起战火在先,道义上缺失,又周重霄领兵北上,登时成了丧家之犬。丢下北平,往北部逃去了。
蒋锡正满心以为自己这一回占了个大便宜,特地宴请周重霄,更把王泾阳也邀了过去,命王泾阳以大总统之名,颁了个八星荣誉勋章给周重霄。欲以此收买周重霄。谁知,宴会之后,周重霄并不立刻撤兵回沪上,却在北平驻扎下来。
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经了与佟有铭一战,蒋锡正精锐兵力耗损,与周重霄手下兵将是不能比的了。
螳螂捕蝉,周重霄成了最后的那只黄雀。蒋锡正有苦难言,佟有铭气得骂娘,王泾阳也只能咬牙暗忍。
《华文报》头条,用“年轻督军,乱世枭雄”八个字,绘声绘色报道了蒋府当天晚宴上灯光璀璨,谁与争锋的场景。
这一场混战,不但江南诸省皆入他手,除了王泾阳独撑的南京政/府和傅建荣控制的东北地区,全国几全在他实际掌握之中。
他是少年得志,风光无限。他身旁的女人自也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可报纸上并不清晰的照片上,那个站在戎装英姿男子身旁的女人,长发盘起,高挑端美,却和梁娉灵秀的面庞相去甚远。
金碧芬把报纸一收,赶紧道:“这是谁拿进来的?快拿走!”
府上拿报纸的佣人忙把报纸收了,匆匆抱着要出去,梁娉恰从外面回来,被那急急忙忙不看路的佣人撞了一下,急握住一旁的海绒沙发。
金碧芬赶忙上前,挡到那佣人跟前,脸上带着笑道:“大嫂刚从外面回来?今朝天又冷了不少。”
她脸上笑得急促,手不停指挥身后佣人下去。梁娉便觉得奇怪,视线瞥到那佣人怀中的报纸上,朝金碧芬望了一眼:“怎么了?”
金碧芬嘻嘻的笑着,上前去挽她的胳膊,要把她带到别处去:“好几天的报纸也不知道丢掉,我正教训他们呢!”
说着连连摆手:“还不下去!”
梁娉把手从金碧芬的臂弯里抽出来,拦住那低着头,紧张哆嗦的佣人。狐疑的朝着金碧芬一望,伸手就从佣人怀里拿了一份报纸过来看。
“大嫂!”
金碧芬还想要上前去夺,梁娉横起胳膊将她一挡,便将那报纸展开看来。
“今朝的日期,你怎么说是......”
话说到这里,是再讲不下去了。梁娉盯着那报纸上并肩而立的两人,只觉一阵眩晕,竟险些站不住脚。
金碧芬忙的上前扶了她一把。眼含怜悯道:“大嫂你先别多想,等大哥回来,他自有解释。”
梁娉却只顺着报道轻声念道:“......今周重霄携妻亲往蒋舍,伉俪情深,令人欣羡......”
“伉俪情深。”她目光滞滞,将这四字又念了一遍。
忽的眼前一黑,只听金碧芬连着喊“大嫂”,梁娉只觉周身一丝力气也没有,就着身旁一张椅子便跌坐了下去。
金碧芬吓得脸色立变,忙摆手要那佣人去打电话请医生过来,自己急得在边上直打转。
梁娉跌坐下来,双脚落了地,眼前却又明亮起来。她喊住那同样急得满头大汗的老妈子,只令她下去,不叫那医生过来,握了金碧芬的手,梁娉道:“你别嚷,扶我一把,我回房躺躺就好。”
金碧芬便过来,握了梁娉的一只胳膊,扶着她慢慢往院子里走。
“大嫂......”
金碧芬见她模样憔悴,身上摔的伤才刚好,又是这样的打击,也有些心疼。却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安慰。喊了一声,又静下声去。
梁娉竟还望着她微微的笑,声音虽低,却很清晰:“你不用宽慰我,我很好。”
“你别这样笑罢,你这样笑,我瞧着却想哭了。”
金碧芬拿手绢在眼皮上一抹,果然眨下两滴泪来。
梁娉本还能勉强支撑,见她一哭,心里也酸涩苦闷至极。站在原地呆呆的,两只眼睛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忽听到迎面有谈话的声音。
一个道:“这样说来,督军是就要回来的了,不知到时那位高小姐要以什么身份进家门。”
另一个道:“管他什么身份?只要大哥认了的,就是个姨太太,也能摆出大房的威风来!男子,哪一个不是如此呢?”
“只是可怜了大嫂......”
那一个道:“你还可怜你的大嫂,你只可怜可怜我罢!在这里几个月,一事无成,真叫人灰心!”
“谈小姐是没有机会,有了机会,何愁不能......”
赵琬瑱的嗓音一低,眼睛望见梁娉,脸上顿浮出一抹尴尬。
谈美华却很自然的走过去,满脸堆笑:“七妹今朝怎么这样好兴致,出来赏花呢?”
金碧芬斜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赏什么花?残花?有什么看头!”
谈美华脸上一紧,立瞪圆了眼睛。
梁娉将手在金碧芬手背上一握,道:“走罢,起风了。”
金碧芬朝着赵琬瑱和谈美华秀起鼻子哼了一声,搀着梁娉回院子。
走到石阶上时,赵琬瑱忽喊了梁娉,嗓音低得几要被风吹散,她道:“大嫂,我并无心和你作对。”
金碧芬一扭头,便要冲着她骂出来。梁娉按住她,回过身去朝着赵琬瑱微一颌首,沉静似那天边坠入西山的云:“好,我知道了。”
赵琬瑱又道:“信不信在你,我也是身不由己。”
梁娉未再理会,搀着金碧芬走到院子里来。
金碧芬嘟嘟囔囔道:“也就是大嫂的脾性,要是我,早撕了她那副假面孔!”
梁娉却不说话,走进去,坐在窗子前,把手里揣着的报纸摊在桌面上,一句话不说。
“大嫂.....”
金碧芬喊了她一声,见她不答应,走过去又要喊她。
梁娉忽起身,冲到洗澡间去,把门猛甩上。只听到里面“哗啦啦”的水声,淹没了一切可窃听的声音。
金碧芬着急的忙要上前,手在那报纸上一撑,掌心里染了一片湿濡。她低头去瞧,只见那报纸上一团一团,皆是指甲盖大的水珠子。晕染了并肩而立的两个人,把左侧俊朗的脸孔晕得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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