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沦落人没有走。仅仅只是立住脚跟,将双手握成拳,让手不在颤抖而已。
这样的颤抖,无异于直接验证了蓝衣人所说的话:在他的内心深处,确实藏着这样的一个想法。
天涯沦落人的心里,矛盾至极。
他无法确定,蓝衣人说的这个想法,是不是真的存在于已封锢了上百年的心里。同时,他也无法彻底将其否认。
毕竟,当年的那个约定,是他自己执意要遵守,那个人并没有以此相逼。毕竟,在当年的那一场论战中,确实是他技不如人,输了半招。
输了,就是输了。半招也是输。
既然输了,那就只有认!
可是认输,就等同于认命吗?
他的这条命,难道就真的要被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折磨至死吗?
他可是堂堂的天涯沦落人吶!
闭上眼睛的蓝衣人,一直在等。等天涯沦落人落下剑来。
蓝衣人等了好一阵都没有如愿。那在天空中涌成漩涡,如襁褓一般将蓝衣人紧紧包裹住的剑气非但没有落下来,反而逐渐消失了。
没有了剑气充斥的天地之间,风声小了许多。不过蓝衣人飘动的的衣发,却依然没有落下,一双闭上的眼睛也还是没有睁开。
早已对事态的发展了然于胸的蓝衣人,始终是一副从容赴死,又气定神闲的样子。他不但料定了他的那一番话会将天涯沦落人彻底激怒,也料定了天涯沦落人不会向他落剑。
一个能以凡人之躯修至可悟剑成仙的不世高人,一个能为承诺甘愿作茧自缚上百年的磊落君子,绝不会因为一时之气而胡乱杀人。若是这个人,连一时之气都忍不了,那又如何忍得眼睁睁看着家国覆灭之痛?又如何能够成为让每一个人都无法释怀的天涯沦落人?
蓝衣人知道,真正让天涯沦落人如此激动、如此愤怒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将那个人的去向说了出来。而是因为天涯沦落人,一直都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一直都看不清内心的真实所想,连那一切是非对错的界线都模糊了;而他却一语中的,将其挑明,清晰的摆在了天涯沦落人的眼前,让天涯沦落人想看不清都无法做到。
蓝衣人还知道,天涯沦落人其实并不是看不清内心的真实所想,分不清是非对错的界线,而是不愿看清、不愿分清,宁愿选择自欺欺人。只因天涯沦落人的这一生,只有这一个朋友;只因在天涯沦落人的心目中,一直都将那个人当作唯一的至交好友。天涯沦落人无法认同那个人的做法,却也不想因此而去恨那个人。
来自清都的蓝衣人,虽以腹黑和赖闻名于世,但生性十分高雅。高雅的精通各艺,贯通诸道,其中尤以写的一手奇文见长;正如蓝衣人自己所说,他是一个读书人,也是一个写书人。
蓝衣人写的书,和常人写的书不一样。常人写的书,内容绝大多数都是虚构出来的,而蓝衣人写的书,都是一些真实发生过的事。那些书的真实程度,完全称得上是一套记录着江湖大小事件的“史记”“典籍”。其中所涉及的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已不知多少次成为捕快破除血案的关键,已不知让多少人明白藏在阴谋背后的真相。
蓝衣人写的书,几乎都是以描述事件为主的记事体,只有一本是用描述人物生平的传记体写成。蓝衣人这么区别对待的原因在于,他很崇拜以传记体成书的那个人,乃至是多次在公开场合广而皇之的表示——书里的那个人是他的偶像。
蓝衣人崇拜的偶像,就是他话中提起的“那个人”。
蓝衣人不得不承认,在百多年的那一场论战中,虽然表面上是那个人赢了,可本质上却是输了的。只因输在表面上的天涯沦落人,将后来的故事演绎的超脱了成王败寇的定义,演绎的比胜者更为荡气回肠。那带给后来人的唏嘘与感慨,就好像是楚汉时期的刘邦和项羽。刘邦虽胜,其光辉却远不如项羽;项羽虽败,声名流传却更胜刘邦。在这个世风日下、极需英雄作为精神寄托的人世间,不知刘邦者,大有人在,而项羽不可谓不是妇孺皆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便是最好的佐证。
蓝衣人由衷的崇拜着他的偶像,也打心底尊敬着天涯沦落人。一是因为对于那个人而言,天涯沦落人是一名难得的好友,也是一个合格的对手,天涯沦落人值得让他尊敬。二是因为那个人的一生,可以说是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黎民苍生,唯独有愧于将他视为毕生知己的天涯沦落人。
如果没有那一场战约,那个人与天涯沦落人的故事又会以何种形式进行下去?如果那个人与天涯沦落人的想法相同,而不是站在天涯沦落人的对立面,那这一对各负风采的“金陵双壁”,又会演绎出一场多么瑰丽的风流写意?
蓝衣人曾凭借丰富的想象力,为这两个“如果”进行过虚构。但虚构后的蓝衣人,却又将其全部推翻了。他认为他虚构出来的,不及两人真实存在时的十分之一。
如今,那个人已绝迹于天下数十年,只剩一身金衣变青衣的天涯沦落人,尚在江湖上时不知归的颠沛流离;而这片本该满是风流快意的江湖,也只剩下无止无尽的杀戮与腥风血雨。这不是生性高雅的蓝衣人,想要看到的。
蓝衣人觉得,时候到了。
——他是时候,出手了!
——是时候为他笔下描述的江湖,做一点什么了!
坐在轮椅上的蓝衣人,闭目待剑,摇扇听风。
也听,那惊天撼地的龙吟长啸。
从天涯沦落人气机里挣脱开来的六爪黑龙,一直都在半空中来回游走。它足有脸盆大小的眼睛,一定停留在天涯沦落人的身上,眼睛里怒气犹如烈火一般熊熊燃烧。龙须、龙爪,尽皆张开舞动。一张血盆大口更是时不时的狂吼出声。
可就是这么一个暴怒状态下的六爪黑龙,竟然神奇的没有兽性大发。竟然没有像在东周王陵对待白马醉一样的对待天涯沦落人…
不过,六爪黑龙在空中游走了七八个回合后,还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扑向了心神惊动的天涯沦落人。
也不知是被天涯沦落人的一身天人气机所慑,还是出于其他的什么原因,六爪黑龙扑的并不快。完全没有追杀白马醉时那种神挡杀神、佛挡诛佛的气势。
久久没有等到天涯沦落人落剑的蓝衣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去看六爪黑龙,而是看向被淋的比落汤鸡更像落汤鸡的小色女,骂道:“你这条孽龙。你的主人,都要快死了,你还有这么好的心情,继续为非作歹?”
六爪黑龙似是听懂了蓝衣人的话。去而复返的探过龙颈,恼羞成怒般冲蓝衣人狂吼了一声。
蓝衣人不以为然,悠悠道:“不要这么暴躁,本山人最喜欢喝的,可是龙汤。”
六爪黑龙冲蓝衣人再吼一声,一爪抓起昏死过去的小色女,向苏如是立着的山峦飞了过去。
作山上观的苏如是,本看的连生死都抛在了脑后。一见六爪黑龙向自己飞来,立即瞪着眼睛,大梦初醒般呼呼的抒了两口气。
苏如是的心里,开始恨自己。
恨自己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跟着妖女上了这山头。恨自己看的太入迷,没有趁机离开这个鬼地方,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来自清都的蓝衣人,收起悠然的神色,将目光一转,看向被黄衣少女扶住左臂的天涯沦落人,正色道:“沦落人这么久都没有落剑,应该已可以说明,沦落人并不想取山水郎的性命。至少,现在这一刻,是不想取的。”
“既然沦落人有意留下山水郎的性命,那山水郎便当不负沦落人所望,为这片江湖尽一份力、发一份光、添一份风流意气——”蓝衣人摇了几下羽扇,忽的一扬左手,一道气机探入长河里,两个眨眼的时间后,落在河底的琵琶顺势破水而出。
天涯沦落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蓝衣人也不等待,接着道:“至于那把上古神龙当宠物养的黑衣丫头,想必沦落人也知道了她的来历。那丫头的所作所为,山水郎就不多说了,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山水郎向来贪生怕死,不敢代表那丫头的母娘向沦落人赔不是,只能代表那丫头自己,向沦落人深表歉意,以释冒犯之嫌。”
羽扇轻轻一挥,从河底飞出的琵琶,又徐徐飞向天涯沦落人:“事情进展至此,山水郎的这一次亮相,也已接近尾声。不过,山水郎还有最后一言——”
黄衣少女接过琵琶,一张梨花带雨的脸上,怒气横生,喝道:“谁要听你最后一言?”
天涯沦落人微微一举手,示意黄衣少女不要插手他与蓝衣人的事,冷声应道:“我也还有,最后一言!”
蓝衣人的目光,如有所料的动了动:“山水郎愿闻其详。”
天涯沦落人一拂青袖,转身向船舱缓步行去:“从今以后,我不想——在见到你这个人!”
蓝衣人看着天涯沦落人和黄衣少女先后步入了船舱,喃喃笑道:“能得沦落人如此区别对待,实在是山水郎之幸也。看来,那最后一言,已没有必要在说了…”
天涯沦落人的气机无声一动,停在河面上的楼船顿时向前急驶而去。
蓝衣人以目相送,自言自语道:“就算是说了,你也不会听;就算是你肯听,也绝不会照本山人谋划的那么做——”
“沦落人吶沦落人,你的那一身英雄气概、名士之风,固是让山水郎由衷敬佩;可你是否明白,从古至今,真正能成事者,断不能太过英雄、太过名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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