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允修的卷子,朱翊钧看了许久,直到身边的太监从田义变成了张诚,他才收回心神。
“张诚,你说就这个卷子的水平,能在明年会试时候中榜吗?”
朱翊钧说着,便将手中没有署名的卷子,递给了一旁的张诚。
张诚能够坐到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那可是从内书堂里头悬梁,锥刺股出来的,学识自然不会差。
然而学识好不好不要紧,有时候人情世故比什么都更重要。
卷子上虽然没有署名,但张诚却是早就已经得知了,这是张允修的卷子。
故而,在一番有模有样的查看过后,张诚回道:
“回皇爷,奴婢以为,这卷子上的遣词造句虽华丽流畅,辞藻自然,然而内容却是华而不实,虚浮了些。
想来此人应当是在短时间内狂补学识,用力过猛之下导致只学得识外,未学得识骨,外强中空,徒有其表罢了。
我大明朝科举人才济济,犹如过江之鲫,此人应对如此隆重的科考却是这般心浮气躁,急于求成。奴婢以为,此人怕是只能止步于举人了。”
张诚的意思很简单:张允修,中不了。
就算能中又如何?想个法子让他中不了不就行了!
反正只要皇帝陛下高兴,就算是偷偷撤掉那么一个看不顺眼之人的卷子,又有何妨呢?
也不知是不是文人相轻,还是其他原因,朱翊钧在听完张诚的这番回答过后,越看越觉得张允修的秋闱卷子不太行了。
哪怕在不久之前,他还在惊叹于对方的天姿。
“明年会试的主考官是谁?”朱翊钧问道。
张诚回道:“回皇爷,内阁票拟定下的主考官是曾朝节。”
“曾朝节?”朱翊钧回想了想,道:“朕记得,他是万历五年,一甲第三名的探花,也是申先生的学生?”
“回皇爷,是的。”张诚回答完又刻意补充道:“他是湖广人。”
“朕知道他是湖广人。”朱翊钧有些不太高兴,又道:“朕记得他从不站党立派。”
见皇帝陛下对曾朝节多有维护之意,张诚忙是顺着道:“是啊皇爷,曾朝节为官清廉公正,光明磊落,从无私交。”
张诚倒是没有夸大的成分,毕竟身为楚人的曾朝节在张居正死后,在朝中大臣们集体攻击‘疑似’为张居正余党的湖广人时,满朝言官,却是无一人弹劾过曾朝节。
可想而知,此人的‘无党’程度。
对于曾朝节这个明年的会试主考官人选,朱翊钧表示很满意,因为对方即是湖广人,又是個无党无派的人。
如此一来,张允修只要是落榜了,那就只能是怪张允修自己没本事了。
“既然如此……”朱翊钧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便就这样吧。”
“奴婢明白。”张诚立马应下,他很清楚皇帝陛下话里的意思。
落一个罪臣之后的榜而已,那不是有手就行?
随便在卷子上画那么‘不经意’的一笔,这个人的卷子,和这个人的前途,就全都完了!
“对了张诚。”朱翊钧突然有了一个问题,只见他皱眉问道:
“万历五年的状元是谁来着?朕记得他好像已经不在了是吧?”
“回皇爷,奴婢记得万历五年的状元是沈懋学,他的确已经不在了。”张诚如实回道。
“噢……”朱翊钧微微点头,又是问道:“那年的一甲第二名榜眼又是谁来着?”
这一次,张诚沉默了一瞬……
紧接着,他忙是请罪道:“回皇爷,都怪奴婢年纪大了记不得那么多,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去查查!”
朱翊钧本来还不记得,万历五年的一甲第二名榜眼是谁,但被张诚这么一忘,他倒是记起来了。
一时间,朱翊钧回想起了那首熟悉的调侃诗:
“状元榜眼姓俱张,未必文星照楚邦。若是相公坚不去,六郎还做探花郎。”
人人都知道张居正的三个儿子全都中了进士,人人也只都知道,他们未必都是文曲星下凡。
人人更是知道,按照正常情况,但凡有官员的亲属参加科举考试,该官员于情于理都要避嫌,不能在科考中担任任何职务才是,就像王锡爵一样。
然而,在万历五年,和万历八年时,在张居正的三个儿子参加殿试时,本该避嫌的张居正非但没有回避,反而还担任了读卷官。
要知道,殿试前十名的卷子,都是由读卷官进呈给皇帝陛下,然后才是由皇帝亲自挑选排名。
万历五年,张居正的二儿子张嗣修,是一甲第二名的榜眼。
万历八年,张居正的三儿子张懋修,是一甲第一名的状元。
如此情况,不论是谁见了都想侃一句:状元榜眼姓俱张,未必文星照楚邦。若是相公坚不去,六郎还做探花郎。
许多人都认为,张居正肯定是使了‘特殊手段’,这才得以让三个儿子里,有两个都成为了一甲进士。
当然,这个可能性特别大。
虽然当时身为内阁首辅的张居正,为了避免落人口实,早在儿子们参加殿试前,他就曾主动向万历皇帝提出过回避。
然而,万历皇帝不但拒绝了张居正的回避请求,他甚至还亲自钦点了张居正的两个儿子为一甲进士。
……
有了万历皇帝的暗暗授意,张允修基本上只能止步于举人,无缘再进一步了。
张允修也早就预料到了小心眼的皇帝不会让他通过会试,毕竟只要过了会试,成为贡士,那便就是板上钉钉的进士了!
哪怕最后只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也是有可能被选拔进翰林院的,沈一贯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一想到即将发生的这些难题,得知自己中举了的张允修非但没有多高兴,反倒是担忧了起来。
张重辉一眼便看出了张允修的烦恼,他直接便是开口要道:
“上次顾宪成给你的那些钱,你去支一百两现银出来给我。记住,一定要现银。”
“啊……啊?”张允修也是愣住了,倒不是他不肯出钱,毕竟顾宪成当初给他的那一大笔钱,他至今都还没有动过一次。
单纯只是好奇的张允修,不由地问道:“你要钱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张重辉如实道:“当然是去走关系,打点人啊。”
“这……”张允修小声问道:“万一皇上从中作梗怎么办?打点人能有用吗?”
“当然有用!”张重辉笑道:“这世上就没有钱办不成的事情,如果有,那就是钱不够多!”
“可……一百两似乎有些少了吧?”张允修又问道。
“是有点少。”张重辉点了点头,又道:“不过无妨,我还有别的条件贿……不,是打点那些人。”
“贿……打点谁?”张允修好奇了。
“你不用管是谁。”张重辉没有告诉对方答案,只说道:
“你只需要知道,有时候,钱不是让你直拿直用的,而是用来左手进,右手出的。”
……
教坊司。
正独自一人喝闷酒中的叶向高,又一次在这个地方,见到了那个明明熟悉,却又从未曾说过一句话的人。
“叶大人还真是节俭啊,连喝酒都来教坊司喝。”
张重辉说着便将手里拎着的一袋子银钱往桌上重重一砸,又道:
“我请客,咱们换一家地儿,喝好些的酒如何?”
叶向高明明已经是半身酒气了,可他却仍旧能够目光平静且警惕地看着不请自来的张重辉,一言不发。
眼看叶向高不说话,张重辉干脆直接坐了下来,道:“既然你不想换地方,那在这儿喝也是一样的。”
眼看张重辉赖着没有要走的意思,甚至该自顾自地喝起了酒来,叶向高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冷冷开口道:
“请伱离开。”
第一句话便是赶人走,叶向高之所以将话说的如此直接,除了他不想跟张重辉这个名义上的学生有任何私下里的来往以外,更多的还是谨慎二字。
叶向高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他第一次见张重辉时,对方上来就揍人的态度使他第一印象不好,又或许是人人都在传张重辉的精神不正常还是如何。
尽管叶向高的眼睛并不排斥这个容貌俊逸的青年,可他却总是觉得此人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而对付这种人,最好的方法便是远离!
毕竟这小子可是连国舅爷都敢揍,沈一贯都敢打的疯子。
最令叶向高感到惊讶的是,素来傲气的顾宪成在被张重辉这么个毛头小子给莫名其妙地揍了好几拳头以后,居然还在帮着这小子说话!
叶向高甚至觉得顾宪成疯了,不过在他的眼里,顾宪成的精神一直都不太正常,跟张重辉一样都不怎么不正常。
“叶大人,上来就赶我走,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张重辉问道。
“嗯。”叶向高干脆点头。
张重辉只是笑了笑,下一刻,他将桌上的钱袋子束口打开,从里头掏出来一块重约五两的银元宝,放到了叶向高跟前,道:
“叶大人,听闻你是明年会试时的副考官,实不相瞒,我今儿是来贿赂你的。”
人在无语至极时,是会气笑出声的。
看着这锭略显寒酸的五两银元宝,本就醉意傍身的叶向高直接气笑了。
就拿这个贿赂干部?
……
激情辩驳半晌后。
张重辉拿着钱袋子走了,值得一提的是,里头还剩九十两。
他有没有贿赂成功叶向高没人知道,总之叶向高是收了他的十两银子。
张重辉掂了掂钱袋子,思索片刻后,最终准备前去贿赂下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明年春闱会试时的主考官,曾朝节!
……
教坊司内。
自打张重辉走后,叶向高便一直盯着桌上的那两锭元宝,瞧得出神。
带着醉意的脑海里,来回回荡着,方才他与张重辉之间的那段谈话。
“小子,你是来羞辱我的吗?”
“啊?叶大人你误会了,我可是来求你办事的,怎么可能羞辱你呢?”
“五两银子办事?”
“噢,原来你是嫌钱太少了啊!无妨,我这还有呢,我再加五两,这总够了吧!”
“……”
“怎么了叶大人,为何不说话?难不成还是嫌少?要是觉得少,我还可以再加……”
“够了!你别再装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意图,我只告诉你,我叶某清廉半生,绝不行私相授受,徇私舞弊之事!赶紧拿着你的钱滚出去!”
“哦,清廉半生,从不行私相授受?看来叶大人你还是个清官啊!只可惜,像你这么清廉的清官,居然连郭正域这么个四处收礼又送礼的人都比不过!
你们俩同为万历十一年的进士,更同为太子殿下的老师!可惜啊,人家郭美命都入阁了,你却只能在这连沈一贯都不屑于来的教坊司内,郁郁不得志地喝闷酒,啧啧啧,可悲可叹啊!”
“你够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我就不废话了,你很想入阁吧?我可以帮你。”
“呵,就你?”
“嗯,就我,你要不信我也没办法。”
“我不信。”
“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了。反正你只是个会试副考官而已,我还能去找会试主考官。哦对了,我还能去找殿试主考官郭正域呢。”
“郭美命躲你如躲鬼,他不会答应你的!”
“无妨,他的把柄全在我手上,我只要稍稍露出那么一两个,他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等等!什么……把柄?”
“想知道吗?那你得先接受我的贿赂,帮我一个忙才行哦。”
“……”
回想起不久前的这番谈话,以及张重辉要他帮的那一个十分危险的忙,叶向高犹豫半晌过后,最终还是抓起了那两锭银子。
收钱只是个托词,同上贼船才是目的。
叶向高开始像盘核桃一般盘起了这两锭银子,虽然很是艰难费力,终究还是被他盘起来了。
回想起张重辉临走前说的那句:“在别人眼里,你我其实同为一路小人,既然如此,咱俩何不狼狈为奸,打他们那些自以为是的君子们一个措手不及呢?”
手里的银锭盘得嗦嗦作响,叶向高笑了,心中暗含已久的隐忍与不甘,在此刻转变为了癫狂!
“人人都瞧不起我的出身,我偏要爬上去,让你们所有人都好好看看!”
……
自秋闱过后,张重辉毫不遮掩的跑上跑下,四处打点跟明年春闱有关的任何官员。
值得一提的是,打点金额最高只有五两银子。
这可是有关仕途的春闱,说难听些,五两银子便是打点考场看门的都是在羞辱人。
故而,张重辉这一百两银子,愣是在打点了一大圈下来后,还剩有二十五两。
由于张重辉打点的人员过多,且毫不做遮掩。
故而在短短时间之内,张重辉的这个抠搜寒酸且奇葩的打点行为,可谓是传得沸沸扬扬。
实在是钱出得太少了,便是连‘贿赂’这么个帽子,都没有人舍得给张重辉扣上去。
这点钱你跟我谈贿赂?
你就拿这个考验干部?
……
时间一晃,万历二十五年过去了。
万历二十六年到来。
这似乎注定是要比上一年,还要更不安生的一年。
……
万历二十六年,二月初七日。
三年一度的会试就要开始了。
贡院外,围满了天南地北汇来的大明学子。
在这翩翩襕衫的人群之中,一道着窄衣窄袖的魁梧身影,显得有些突兀。
在这人才济济的贡院外,几乎没有人会去注意这位来自于湖广武昌府,乡试第一名的解元郎。
贡院外人来人往,如火如荼。
与此同时,紫禁城中的内阁办事处,却是乱成了一锅粥,阁老们纷纷汗流浃背中。
乾清宫中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在看完一道奏本后,更是气得雷霆大怒起来!
一时间,大殿内回荡起了皇帝陛下的大声咆哮:
“欺天了!”
“出了这样大的事!都瞒着朕到现在是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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