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夫人年少守寡,拉扯几个儿子成人,性子是极刚硬的,又极有主见。换个词儿来说,那就是个泼辣人,蛮缠起来谁都不怕。堂堂二品大员的户部左侍郎见了这位老母,都如同耗子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当年李侍郎的发妻不得老太太喜欢,在她手底下硬是磋磨了十载,终于被她磋磨死了。老太太便想着要挑门显贵的千金才配得上自己的儿子,可惜她凶名在外,但凡她能看得上眼的家庭,没一个舍得把自家的嫡女送给她折腾的,庶女或是门第低些的她又瞧不上。李侍郎便高不成低不就,当了二十年的鳏夫。
老太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加上年近七十,行事更加百无禁忌。长公主下了她身边管事嬷嬷的面子她心里自然很不服气,若换了是旁人,她早扑上去掐了。但眼前站着的是长公主,皇上的亲妹妹,虽不是太后亲生,但太后疼她跟疼眼珠子似的,李于氏再怎么泼,也不敢在她跟前儿太过张狂。
更别说她这回来的目的还是为了最疼的孙子,只能忍了气吞了声,盘腿坐在地上大哭:“求长公主可怜可怜老婆子吧,我活了七十岁了,好不容易才得这么一个宝贝孙子,您家世子为了自己的战功要让我孙子上战场送死呢,那么多人,怎么就偏偏挑上了他!我的心肝肝儿哟,没了你,祖母这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老天爷收了我这把老骨头去,只求你开开眼,留下我可怜的小孙孙吧!”
后头跪着的妇人们齐齐哀哭起来,有哭儿子的,有哭侄子的,甚至还有哭小叔子的。
安阳长公主见她们摆出阵仗,这么多有头有脸的贵妇,穿金戴银,衣锦裹缎的,此时都跪在门前哭,神思突然一恍,想起十数年前自己脱簪衣麻,带着庆平侯府里的女眷们跪在宫门前哭求的情景来。
多年的清修都没办法平息她此时心底生出的那一丝怨毒和对先皇无情的恨意。
她转着腕上念珠的手突然加快,指尖微微有些发颤。
正在此时,她的手被人轻轻握住,指尖传来的热度让她一下子回了神,抬起头,正看见儿子看向她的关切目光。那一点怨恨便如阳光下的朝露倏尔消失,藏在黑纱后的嘴角微微翘起,她轻轻拍了拍顾昀的手背,点了点头,让他放下心来。
这边厢女眷们哭声震天,好像庆平侯府把她们的儿子/孙子/侄子/小叔子已经绑在了断头台一样,围观的群众不明究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庆平侯世子凶名在外,莫不名哪天凶性大发,一口气把这些官家太太家里的公子们都给剁了?
真是细思恐极!
众人远远看着府门前站得玉树临风的顾昀,大热天儿的穿一身黑,大半张脸都用个面罩遮着,难道是长得太丑不敢见人?
说不定青面獠牙,貌如恶鬼!
才会心生嫉妒,把长得帅点的公子哥们都给宰了!
众人默默地,默默地向后退了几步,中间留出偌大的空白地,衣着鲜亮的诸位夫人被丫鬟仆妇们围着,更加显眼了。
哭了好一会,夫人太太们偷偷抬眼,见那对母子还站在那儿,一个罩着面罩,一个蒙着面纱,都看不出表情来。这边出招了,那边不应招,后头的话也不好说。
其中一位夫人捏着帕子拭泪的功夫对身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突然拎着裙子站起来,口中哀嚎一声:“三少爷,奴这就先去一步,在黄泉路口等着您!”说着一头向着门口的大狮子撞去。
这要撞实了,少不得头破血流,脑浆都能迸出来溅长公主一身。
这丫鬟特特向着长公主那方冲去,本想着定有人出来拦着她,这样拿人命相胁,最起码长公主肯放她们进去谈,省得大家僵在外头一起丢脸。
她是这样想的,冲出去的时候又猛又狠,谁知道眼瞅着要撞上了,庆平侯府那边竟没一个人动弹,连个伸手拉她的都没有。
这跟她想得完全不一样!
她是跟主子商量好的演场戏,并不是真的要死啊啊啊!
她一个丫鬟,连少爷的通房都不是,为什么要白白地送命在这儿啊!
这侍女脑中电闪,悔得肠子都青了,哪怕冲得慢点儿,将将撞上之前佯做晕倒也好啊!只是这会却是来不及了。到底人的求生欲望强烈,这女子强行收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缓了点力道,但也一头撞在青铜狮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流了一脸的血。
没死,晕了。
安阳长公主淡淡地瞥了眼,冷笑出声。若真的撞死了,本公主还能高看一眼,当年婆婆一头撞死,小姑一头撞死,若不是宫女们死命拉着,她也一头撞死了。这会子在她面前演这种戏,可不是自己找死。
各位夫人真没想到庆平侯府竟然这么没人性,眼见着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寻死,居然拉都不拉一把。那侍女的主母又气又羞,心里大骂那丫头不成气,索性一头撞死了也好啊,这样半死不活的只能给人看笑话。
安阳长公主突然笑出声来,向前走了几步,挥挥手,立刻有人给她搬来张雕着松鹤遐龄的黑檀木花背椅来,铺上软软的锦垫又盖了一块玉席,她才仪态万千地坐下来。
“还有谁要在本宫府前撞死的尽管来。”
正要起身的几个婆子和婢女腿一软,不由自主跪下来。
“如果觉得撞死的模样难看,本宫这儿有绫子,有毒酒,有剪子,随你们挑!”
竟是毫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安阳长公主说出来的话,绝不是强撑面子,人家真有这样的底气。一时间,满场的人脸色都变了。
“本宫当年,面前就放着这三样东西,可惜,我挑好了之后又被人收了回去,硬是不肯让我去死。我知道的,人若一心求死却偏偏不能死的感觉有多糟,所以本宫不做那狠心的人。今儿你们挑了哪样,我绝计不叫人收回去,你们看,这样可好?”
明殊躲在人群里,小声地“哇哦”了一声。
这位长公主真是个妙人儿,明明知道这起子人就是来闹腾的,谁都舍不得命,这可好,都给拗成来她家门口寻死自戗的了。
李老太太拔扈了一辈子,今儿才算是遇着了一个更狠的。这一顶杠,老太太真火烧上来了,仗着自己年老,不再顾忌对方身份,跳起来指着长公主鼻子骂:“你这狠毒的妇人,竟不管人死活,怎么着,今儿非要看着我们一起子老小全都死在你们庆平侯府手上不成?”
长公主冷笑一声:“你们自己要寻死,关我们庆平侯府什么事?是本宫着人将你们拉来,刀架着非要你去死不成?好端端的,你们不在家里相夫教子,非要来我府门前寻死觅活,我没报五城兵马司治你们聚众滋事,胁迫皇亲之罪,倒是我的过失了不成?”
“本宫修佛多年,讲的是凡事因缘随缘,无涉旁人因果。既然你们觉得我处置不妥。来人!”
长公主随手指了一个内侍:“这就拿了我的贴子去请殷府尹和陆指挥,让他们过来瞧瞧,这京城治安他们怎么管的?什么人都敢来凤来坊闹事了。若京城治安他们管不好,这位子不想坐,自有人巴巴儿等着呢,我就与皇兄说说情,帮他们换了就是。”
内侍应了一声,从长公主身边的女官手里接了贴子,叫了两个小内侍跟着,分开众人就往外头走。
李老太太还没说话,跪在她身后的两家夫人却一起跳起来,忙不迭地去拉那内侍的袖子。
“公公请留步,请留步!”
“拉着做什么,让他快去,叫的人越多越好,正好叫大人们来看看,皇家长公主的气势如何盛气凌人,如何逼死官眷,是个多么敬老的贤良!”李老夫人将手里拐杖在地上敲了敲,气得脸色铁青,眼皮耷拉下来,满是皱纹的脸上,形如三角的眼睛恶狠狠瞪着长公主。
其中一位夫人急了,拉了她的袖子在她耳旁说:“老夫人您息怒,这事不能惊动京兆尹和兵马司指挥使大人啊。官军一来,必会惊动天听,这事就闹大了。”
李老太太眼一翻:“正要闹大了才好,也好叫皇上多多管教身边不贤的妇人。”
这老太太是傻了不成?惊动皇上有什么好的?先不管长公主贤或不贤,就她们围在原公主府门前寻死觅活地闹腾,就是犯了忌,就算京兆府尹来,在询问有理无理前,也要先治她们一个藐视皇家之罪。
这话她并未压低了声音,摆明了是说给长公主听了。
一直没出声的顾昀笑了起来:“母亲,儿子已经派了人去各个衙门请诸位大人了,想来过了这么久,他们也快到了。就如这种小事,不当扰了您清修。”一转身,他对着面前的众女眷说,“既然各位夫人等不及家里的大人们来接,我也不介意亲自陪你们去宫门前坐坐。只是皇上国事为重,外命妇的事只能去搅扰皇后娘娘。若你们觉得皇后娘娘做不得主,那便只好等你们家各位大人来了之后,一起叩宫去敲登闻鼓了。至于我母亲贤与不贤,只有宗人府的各位大人和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来说,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妇人评论。”
李老夫人闻听此言,放声哭骂起来。
顾世子话音未落,就听着整齐的人声,竟像有数百人列队整齐踏步而来,衣铠相击,兵刃相交的声音混着马上鸾铃响,府门外的夫人们顿时脸色惨白,没了一点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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