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殊觉得一切好像做梦一般,以前想过无数回自己重新拿回身份,与亲人们抱头痛哭,悲喜交加的一幕,想像过自己可以昂首挺胸地站在卫家大门前,看着自己曾经叫过的“爹”“娘”跪在自己身前,逼问他们为什么要那么狠心,杀死那么多无辜的人,可有一点心虚后悔,可知道天理昭昭,天网恢恢?可是现在,她被太后揽在怀中,听见她口口声声要诛了卫家三族,心里却没有半点心愿达成的欢喜和轻松。
心头沉甸甸的,依稀还是那年冬天,自己在街上徬徨无依,看不到前行之路的样子。
就像一直在旅行的旅人,历经千辛万苦之后,终于到达目的地,身体无比的疲惫,却始终无法完全放松下来,一如长弓上绷紧的弓弦,久久无法松懈。
她想起了给她这串菩提子的兄长。
近二十年隐姓埋名,在江湖流浪,一力建立了七星阁,缓慢却坚定地收拢着力量,发展着势力,一心一意想着为父帅和定北军翻案的薛易。
亲舅舅登上了皇位,明里暗里清洗着当年的冤案。定北军的谋逆虽然至今没有明旨平~反,但从上至下都心知肚明,皇帝对先帝的判案是并不认同的。这些年,陆陆续续也将当年被流放的不少定北军家眷从流放地以各种名义赦回原籍,与定北军有关系的,被贬被免的一些官员也有一些被朝廷起复。皇帝能直接下旨给敬国公,让他将当年薛靖的女儿送回京中,并且封了福慧郡主的封号,又将她指婚给皇帝最心爱的皇子宜王,便是最好的证明。
证明薛家并未反叛,证明薛家圣眷犹重,证明皇上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自己的胞姐和姐夫一家翻案。
若薛易拿着这串佛珠来寻,以皇帝和太后对阳羡公主的感情,薛易身上的逆罪一定会被他们想办法抹去,哪怕给他重新安排一个身份,让他尊享荣华,再得富贵。能平平安安地在他们身边生活,娶妻生子,为薛家延续血脉传承。再过上两代,说不定就能彻底翻案,让他重新光耀门楣。
可是薛易没有回去。
他宁愿在江湖四处飘泊,顶着一头华发,做他半生不熟,真真假假的带发和尚,周旋于西北诸国,穿行于黄沙草原,殚精竭虑,为大盛解决北疆的威胁。
先帝杀了他的父亲,逼死他的母亲,令他六亲不在,四邻不存。明殊想过,易位而处,她未必能有薛易那样的心胸,别说奔走二十年,能忍住不对高高庙堂上的外祖父动杀心,就算心性颇佳,涵养够好的了。
他把可以证明薛氏身份的菩提子给了她,让她认祖归宗,让她安心享用本应属于她的亲情福缘,而自己则依旧隐于山野,用尽心血,想着要为父母翻案,为定北军伸冤。
如果她不是女子,而是个男儿,或许兄长身上的担子不会那么沉重,也或许兄长不会因为担忧而将她送回远比战场上安全的京城。
明殊这一刻终于看清了自己内心的需求,她不想回京,不想做什么福慧郡主,更不想嫁什么皇子亲王。
她想的,只是能重披战袍,与薛易一起,守国卫家,实现父亲此生最大的心愿,堂堂正正以战功傲然立于朝堂之上,让那些曾经对薛家横加指责,曾经对薛家落井下石,曾经面对先帝的怒火而选择沉默不言的人看一看,薛家的儿女究竟是护国的英雄还是谋逆的叛臣。
她要和兄长一起,亲手掀了压在定北军和薛家身上的耻辱尸布,让他们重现于光明之下,将那些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一只只拽出来,在父亲和叔伯们的坟前挖心掏肝,谢罪天下。
她再次拾起地上的鳞甲,珍而重之地将其重新束于身前。
“明珠!”叶皇后目光诧然地看着她,“如今你的身份已不同往常,皇上曾亲口对本宫说,即便你不是阳羡公主的女儿,他也愿我收你为义女,成天下女子楷模。既如此,你又因何要将这甲穿上?”
明殊恭恭敬敬地对她行了一礼说:“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恩德,明殊永志不忘。明殊十五岁入军伍,出黑山,入青州,巡检云州诸郡县,与敌交战不下二十场,斩敌首逾千,所求的,只有国泰民安,四夷咸服。我自小在农庄长大,性子早已经长野了,也没办法将自己当成个真正的女人来看。”
皇后和太后不约而同坐直了身体。
明殊言下之意她们都听懂了。
她不愿意被囿于宫中,不愿过贵女的生活,宁愿回到军营里,重返北疆,跃马提~枪做她的大将军啊!
这怎么可以?
她身上有尊贵的皇室血液,她的母亲是皇帝的同胞亲姐,父亲是名扬天下的一代战神,她理应养尊处优,如同娇花一样被人呵护着、关爱着、娇宠着长大。她是他们遗落在人间的明珠,好不容易寻了回来,是要放在心里疼,捧上手心里宠的。
怎么能够重新回到杀伐屠戮的战场,舍生忘死,拿命去搏去杀啊!
太后的手在明殊的后背慢慢地摩娑,那些被衣服遮盖住的身体上,是刚刚让她震惊让她心疼让她后怕的无数刀剑伤痕啊!每一道伤都是她在战场上搏命厮杀的证据,差一分,深一寸便有可能让她永远错失这个外孙女。
她如今已经找回了这颗明珠,可以将那个欺瞒世人,欺骗了天下的鱼目狠狠踩在脚下,让她为自己的贪婪和恶毒付出应有代价。明珠却不愿意留在她身边,而要远远地离开她,去到她的手伸不到,力所不能及之处,在那她看不到的地方受伤,厮杀,甚至送命。
“不行!断断不行!”太后站起身,气势十足,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斩钉截铁道:“哀家错失明珠近二十年,再不能让你任性而为。你是薛家,是阳羡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丝血脉,就算拼了我这条老命,也不能让你有丝毫的闪失。皇后你去对皇上说,以后就让明珠同哀家住在一起,给她个公主的封号,挑大盛最出色最优秀的儿郎给她做夫婿,我要明珠这一生平安顺遂,再无风~波险阻!”
“且不说留与不留的话,首要之务,便是要将当年意图谋害你,又李代桃僵欺君罔上的卫家定罪。”太后愤愤站在明殊的面前,双手握拳,神情严肃,咬着牙说道,“定要诛他三族!”
关于这点,早在红袖背主,唐国夫人受惊亲口说出真~相时,太后心中就已经有了决断,对于敬国公府的处置,她也与帝后二人达成了一致,只等着最后确认了明殊的身份,找回皇家流落在外的骨肉,便可盖棺定论。
她会让胆敢对她的外孙女动手的卫家人,尝到这世上最严厉的惩罚!
然而她的外孙女只是轻蹙着眉尖,面上并无半点欢欣解恨的表情,甚至隐隐有些不赞同的样子。
“怎么?你觉得只诛三族不够吗?”太后迟疑了片刻,和声说,“诛三族已是谋逆重罪之罚。自本朝立国,便再无前朝夷九族,灭五族之例了。”
明殊摇了摇头,对太后说:“此事只与卫三夫妻有关,余者何辜?”
倒不是她妇人之仁要为卫家开脱,在战场上,她能平静地诛杀整个青狼部族的青壮,足以证明她并非心性软弱之辈。
只是她想起了待她一直如亲手足的二哥卫明渊,想起了那夜伸开双臂挡在她身后,对她高声叫着:“快走,你快走啊姐姐!”的小弟,想起了那个有点骄傲本性却十分纯真,爱憎分明的卫明芳,想起了那个总是到处堵她,个性认真固执,为了爱~女的幸福不惜抛了自己的老脸,要将她拉到家里喝酒提亲的卫二老爷。
至于敬国公世子夫妇,和那个一直眼珠子向上,从不拿正眼看她,一心想嫁进王府的卫明蕊,她虽无好感,却也不会对她们有什么想要性命的仇怨。
“一已私心所犯的罪,不应牵扯上不相干的人。”她平静地说。
“怎么是不相干?”太后冷笑了一声,“那一对狗男女犯下如此滔天之罪,所为何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家子的富贵?敬国公府也脱不了干系,帮着他们瞒着皇上,瞒着哀家,一句不知情便可脱罪了?天底下哪有这样轻省之事!”
“可若没有二哥一直护着,小弟拼死拦着,我或许也没有机会逃出生天。”明殊看着太后,“她虽要我的命,却也曾救了我的命,把我养到十五岁,不缺衣食,不少供奉,让我做卫家的嫡出小姐做了整整十五年。”
“以当年我父母被先帝所定之罪,可有人愿意冒险收留我这样一个逆臣之女,漏网余孽?”明殊垂下双眸,停顿了片刻才叹了一声,“母亲当初将我送出之时,选了她最信任的人托付,或许当初她是真心实意要帮助我的母亲,或许她是念着以往两人之间的感情,说动了夫家,冒着天大的危险收留了我。只是时移事易,年岁既长,儿女渐大,便没办法再保持原有的本心了。”
守着只能打理庶务的丈夫,看着儿子们一个个长成优秀的青年,亲生的女儿如花朵一般鲜嫩可爱。对友人临终的托付,对自己当初铁了心一样拉着夫君,瞒着阖家上下留下这个孩子的决心一次次产生了动摇。
她害怕,她惶恐,她一直担心到了东窗事发那一天,会不会因为这个孩子而给她自己的孩子们带来灭顶之灾,害怕因自己对友人的承诺,而让儿子们仕途受阻,女儿终生无靠。于是她将这个灾星远远地放到庄园里,眼不见为净,自欺以欺人。
等到先帝殡天,阳羡公主的亲兄弟继位,一月一月,一年一年,今上以春风手段,渐渐将那段无人可提的血腥气扫清,她留在京中的人脉又透露出皇帝和太后一直在寻找已逝的阳羡公主所留的血脉之时,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又开始砰砰乱跳起来。
为什么一起养大的女孩子,只因为出身不同,便要有天差地别的差距?
为什么金噎玉食锦衣华服的贵女不能是她的亲生女儿,而要是那个早早就被她打发到庄园里,被一帮山野村妇养大的丫头?
她不服,不甘,不愿!
如果被皇室接走的是她的亲生女儿该有多好?自己养大的骨肉,才会对自己的家人一心一意,才会尽力提携她的同胞兄弟,不会忘了她的生养之恩。
换了卫明珠去,她还能记得这个一年也见不了一面的养母?还能记得那几个她说不定都记不清长相的兄弟?
一念生,便如春风野草,蔓蔓无垠。
狠一狠心,便能换得全家未来无上的荣光和前程。
卫三太太便是这样,亲手将卫家送上了无法回头的,铺满鲜花繁锦,底下实则是个无底深渊的绝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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