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得兼。
放在刘辩这里,他想要官僚们多做事,提高官僚体系的效率,那势必要给那些敢做事、效率高的官吏以仕途上的奖励作为引导。
由此,以满足朝廷以上级要求为本能的功利型官吏便越发多了。
这固然会进一步提高官僚系统的能力。
甚至于如果刘辩愿意当一个独夫的话,有这样一个官僚系统的存在还是一件省心之事,因为功利的官员们只会顺从皇帝的愿意。
但对于那些受制于官吏的百姓,过犹不及。刘辩也并不愿因此否定功利的积极性作用,若是官吏都不想着进步,不作为怠政懒官数量势必增加,同样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情。
思索着其中的辩证性问题,但刘辩并没有亲自处置赵义所提出的问题,而是将之交给了樊陵。
于公,樊陵本就是空降之官,而这次出问题的原因并非贪腐,而是官场风气,很难说这是樊陵的过错。
于私,樊陵本就是新运河的规划者,刘辩知晓他近些年在江淮等地修建沟渠的辛劳,也知晓樊陵期盼着新运河通船的那一天,刘辩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至于刘辩自己,则带着赵义,一同去见了被赵义带来做工的百姓。
赵义整个人都麻了。
天子不许他向乡人们透露天子的身份,只当他是个寻常的权贵子弟。
然后,赵义就看到了他的邻居正拍着胸脯夸奖着天子——“原本俺还以为你跟那些纨绔一样,都只会说些好听的,实际上啥也不懂,没想到你懂得还挺多嘞。”
他忍不住低下头去,希望能够立刻在脚底抠出一个洞让他钻进去,这样,他就不用面对
刘辩没留意赵义的神态,他正在跟人科普呢:“这个白叠子啊,又叫棉花,和麻一样,都不怎么挑地,但和麻不一样的是,白叠子最好在春夏之交播种。我记得早些年朝廷便开始推广种植白叠子了,还会免费送种子,你们为何不种呢?”
刘辩说得正尽兴呢,却听旁边的百姓说道:“这位君子,其实除了那些种粮食的地,能种白叠子的地方俺们都种了。”
刘辩一愣,问道:“那眼瞧着天气越来越冷,你们为何不穿塞了白叠子的棉衣呢?”
话一出口,刘辩就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
“君子说笑了,现在白叠子可值钱了,用白叠子填的衣服太金贵了,俺们可穿不起。”一人爽朗地笑着,同时抓起了自己身上麻衣的衣角说道,“要不说现在的日子好过了,换做以前,就俺身上的衣服要一年穿到头。可现在不一样了,这种里面塞了麻的衣服俺足足有两件!还能轮换着穿。”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刘辩心中忽然想到这么一句诗。
然他瞧着在他面前的人们,听到方才那话,却都哄笑起来,笑那人炫耀般的口吻。但这笑却并非嘲笑,而是善意的笑。他们的脸上流露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因为他们的生活较以前真的好了很多。
这是这片土地上最淳朴的一群人,他们其实很容易满足。
而在刘辩身边的赵义听到传进耳朵里的声音,继续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
“对于这次干活的工钱,你们觉得怎么样?”刘辩试探性地问道,碍于成本,最终决定后的工钱近乎腰斩,他想知道这些能够得到工钱的人的意见。
这时候,忽然有一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君子问工钱,是不是上面的大官觉得工钱给的多了,想要少给些?”
这话一出,在场的百姓几乎全都紧张了起来。
刘辩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他笑着说道:“放心,工钱不会变少的,要是你们之后到手里的工钱变少了,只管找……”
刘辩顿了一下,看向了赵义——“找他便是!”
赵义猛地抬头,见天子正是看向了他,连连点头。
但百姓们却不买帐,纷纷说道:“我们肯定是信得过亭长的,要是有人少发钱,那一定是旁人克扣了。”
听得这般夸赞,赵义忍不住有些脸红,心中也有几分激动,不枉他这几年兢兢业业。
刘辩继续问道:“若是以后还是这样的工钱,你们愿意接着干吗?”
“干,肯定要干呀!”
“现在农闲,左右在家里没什么事,不来挣钱,难道一直留在家里生娃娃嘛?”
“是啊,娃娃啥时候不能生……对了,老三,你之前犹犹豫豫不愿意来,是不是想留在家中生娃娃了?”
一时间,众人之间又爆发出了欢快的笑声。
赵义抬起的头没多久又低下去了。
刘辩听了,便明白,对于这份工钱,百姓们还是满意的。
不然他们的情绪不会这么高昂。
又与赵义的乡人们聊了许久之后,刘辩又带着赵义去向了不远处有着老弱存在的地方。
刚一抵达这里,刘辩就发现了这里的风气与赵义那里又有不同。
负责管理这些老弱的也是个亭长,就在不久之前,这个亭长连同负责监管这一片的小吏都被叫走了。
剩下的亭卒面对被簇拥着的刘辩,虽然不知道刘辩的身份,但他们本能的畏惧着。
刘辩的重点并不在于他们,而在那些年纪大的老翁身上。
一些赵义的乡人也都跟了过来围观,在刘辩的示意下,以张辽为首的护卫们并未管他们。
刘辩邀请老者就坐,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对于这种沟通,刘辩已经不算陌生了,先是问起了这些老者的家人、生计、过往经历等等。
不多时,老人们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这些老人的家境普遍不好,有些甚至连个儿女都没有。
其中一人更是说道:“俺知道亭长带俺们来是担了风险的,其实亭长本来不愿带俺们来的,可俺们这年纪越来越大,不趁着眼前还能干些活的时候给自己攒些棺材本。”
“只恨俺们老了,干半天活就干不动了,拖累了那些后生……也不怪他们怨俺们,谁让俺们是累赘呢!”
刘辩听了这话,一时沉默了。
他原本还以为是当地亭长为了政绩强迫人来的,没想到现实竟然是反过来了。
“那些年少的,也就是亭长心善,架不住他们家人的哀求,才带上了他们。不然他们在乡里也是无所事事。”
刘辩瞧着周围的百姓,神态各异。
老者们普遍感同身受,而正处壮年的男丁们却有不同,其中大部分或明或暗地流露出不耐的神色,因为他们真的要承担额外的活。
亭长的善心凭什么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也有人面露同情之色。
在刘辩看来,此处亭长的做法虽然在情理上有一定合理之处,但却不合法理,而且,那些吃亏的人就活该吃亏吗?
这时,忽有一个赵义的乡人开口说道:“若是你们真觉得亏欠,为什么不提前商量好把到手的工钱给那些多做了工的分一分?俺觉得要是俺碰到这种情况,要是能给俺多分些工钱,俺是愿意接受的。”
一个老翁解释道:“其实起初是考虑过俺们少拿些工钱的,但是后来听说朝廷对于工钱的事查得很严,万一被查出来了,不仅俺们,亭长也要倒霉,所以后来就没再提。”
合着最后还成了朝廷法令严明的锅了?
又有一个声音说道:“那俺就活该多干活吗?他们有的人跟你们有亲,不愿同你们计较,俺可没有!”
听这内容便知道说话的是受害者。
刘辩也确认了,这个亭长或是一个能够知民疾苦的官吏,但指望他做事,能力上有着明显的不足。而且做事做一半,缺乏担责的勇敢。
这也正常,不可能指望每一个亭长都能像赵义一样能够仗义执言。
这也提醒了刘辩另一点,自先帝以来,国家纷乱,各地多有天灾人祸,天下的鳏寡孤独者不知凡几。
以前刘辩忽视了这些人的存在,但如今他知道了,又岂能坐视这些老无所依之人自生自灭?
当日,刘辩并没有发出什么诏令,而是就此事问起了来向他汇报的樊陵。
然后他才知道,本朝一直以来都有着继承自刘邦时期的尊老和养老政策,其中包括了给到了一定年纪的老人某些特权,以及根据年龄而来的赏赐谷粮乃至于肉、布帛。
只不过因为在相当长时间内国家财政的捉襟见肘,这些以前的制度和政策但凡涉及到钱粮的早就已经名存实亡了。
而因为这些政策消失的太久了,近乎所有人都习以为常。而且自刘辩登基以后,国库日常不足,好不容易宽松点了,刘辩有准备了接二连三的大动作,以致于到现在都没有人提出此事。
不过,对于这些,樊陵也是有另外的理由的——昔日章帝时期所确立的养老的标准乃是七十赐几杖(拐杖,代表着法律和政治上的优待)、八十赐米、九十赐帛并免除子孙赋役一人。
然自和帝之后,天灾不断,兼有人祸。人生七十古来稀,在天灾人祸的大背景下,能够活到八九十享受到国家钱粮补助的老人本就少,且还普遍出身不俗。
至于那些家境贫寒的,虽然话有些地狱,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等不到领到补助粮的那天。
樊陵最后说道:“陛下放心,以臣观之,如今民间敬老风气依旧,百姓七十仍会得几杖……”
刘辩心中腹诽,也只有一根拐杖了吧!
这什么大汉笑话?
“而近年来汉家中兴,托陛下之福,百姓中的年长者较往年增加不少,是以情势与往年是有不同。”
虽然刘辩明白这是樊陵说来夸他的,但在刘辩听来还是未免有些太地狱了。
不过刘辩也明白,原本定下的八九十岁的年龄限制,稍一改动便就意味着一大笔钱粮的支出。但他已经做下了决定,等到回朝之后,不说把补助的年龄下调,起码把原本的养老政策继续执行吧!
说完这些后,樊陵再度说道:“臣今日巡查官吏,常问百姓,所见与赵义之言丝毫不差。”
“今之官吏风气,遇有功之事,多如野狗遇肉,蜂拥而至。遇担责之事,则避如蛇蝎。媚上之举,数不胜数……”樊陵也是恨得紧了,他把运河视作自己的最后一件人生大事,当然希望手底下听用的官吏们不说如臂使指,至少也要给他少添些麻烦吧!
说完之后,樊陵说道:“陛下,臣以为要想改变此风气,非一时之功,不仅需要长吏以身作则,且还需要有德行者常常监督。”
“以臣观之,今日仗义执言之赵义,德行足矣。只可惜臣对他的才能不甚了解,不知道他能否胜任……”
此前樊陵见天子只对赵义赐金而未宣布对赵义的其他安排,心中就已经有了想法。
天子赐金本就代表着极大的荣耀,这意味着在史书的一角,赵义能留下自己的姓名……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了。更别说赐金同时意味着天子记住了赵义这个人。
樊陵自诩对天子还算了解,大约能猜到天子是如何想的——赵义今日的直言一定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没人敢在明面上对付赵义,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所以天子才会把赵义带在身边,根据他的才能安排他的未来。
而樊陵之所以主动举荐赵义,还为了向天子表明自己的态度——臣坚决支持赵义的正义之举!
“朕今日观之,见他行事还算稳妥,只是要做监察之事,还是少了些历练。”刘辩想了想,觉得樊陵的建议也很不错,到时候还能再让校事部同赵义建立一下联系。
他继续说道:“既然卿提起,那便给赵义一个历练的机会。”
樊陵一听就听出了天子对于赵义的维护之意,他当即说道:“陛下放心,这些吏事臣皆通之,臣会好生教他的。”
送走了樊陵之后,刘辩住在临时的房子里,回想着今日的经历。
果然,还是要时常外出了。
而且,刘辩也发现了,作为帝都的雒阳在许多层面上都与汉室其他地方有了相当大的区别,只与雒阳的百姓交谈很容易一叶障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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