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回应着他的哭泣,四周突然又起了风。
不是北风也不是东风,风从四面八方来,呜呜作响。
仿佛是齐国历代先祖在悲泣,又仿佛是大齐国破时百姓的哀嚎。
姜禾俯下身子,轻轻拍了拍姜贲的肩头。
“别哭了,”她说,“你比他们想得远,他们还没发现呢。”
他们,是现在的齐国王室,是高居庙堂之上的权臣将军。
齐王竟然沾沾自喜,以为在大梁掺和了一脚,就已经有能耐打败楚国。
大臣们也鲜少有深谋远虑担忧未来者,更别提未雨绸缪早做打算了。
得过且过的氛围中,齐国这些年裹足不前。在逐渐强大的雍国和楚国面前,何止差了一星半点。
只有姜贲想到了,雍国和楚国的目的,都是要吞并天下。
而齐国或许首当其冲,成为他们的囊中物。
姜贲贵为公子,想要避难可以逃亡他国。但这里困守家园的百姓,却不免被铁蹄踏过。
他不是为自己哭,也不是为父母宗室哭,是为百姓哭。
“姐,”哭了一会儿,姜贲索性坐在田埂上,抹泪道,“姐姐你要帮我。”
“帮你不难,”姜禾道,“要么我给你个法子让百姓丰足,道无饿殍;要么给你个法子为大齐练兵,兵强马壮。但我大齐的国库里没有多少金饼,故而只能做一件事。你来选。”
举国之力也只能做一件事吗?
姜贲立刻坐直了身子,眼睛转了转,疑惑道:“即便百姓富足,还是会在亡国时被抢掠一空吧?”
姜禾轻轻叹息道:“会。”
“那倘若兵强马壮,也不能抵挡楚国他们的进攻吧?”
“是。”
“那有什么用?”
姜贲使劲儿挠了挠头,恨不得掀起地上的泥土拍在自己头上,充满了懊恼和慌乱。
“那就是你的事了。”
姜禾站起身,四野的风裹挟着她的披风,高高地吹起,又缓缓落下。姜禾素白色的身影像一片不化的雪花,孤冷又倔强,让姜贲躁乱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的确是他的事。
他要好好想。
姜安卿下葬后,前往姜府询问兵法的人渐渐多起来。
姜禾来者不拒,无论是朝中大将还是无名兵丁,都一视同仁。
齐国国君更是把姜禾抄写的兵法全卷下发入军中,这样没过多久,其他国家一字难求的兵家密卷,在齐国真是连小儿都能背诵一段了。
看到这种情况,宗郡总是啧啧出声,一面摇头说姜禾暴殄天物,一面忧心是不是应该抄写一份送到雍国去。
“陛下他,有吗?”
趁着有一日院子里的茶花开了,见姜禾眉头舒展,宗郡问道。
他说的陛下,自然是雍国的陛下。
姜禾斜睨他一眼,一边修剪花枝,一边疑惑道:“宗管事还在给他做事啊?”
“那倒没有,”宗郡羞愧地笑了笑道,“就是怕齐国人人都会打仗,以后陛下要吃亏。”
“不会的。”姜禾摇了摇头。
兵法在于活学活用,当年父亲教她对弈,便是把兵家诡道融入其中。日复一日,在变化无穷的棋盘上,教会了她用兵之道。
就算他们能把兵家密卷倒背如流,等真的到了两国交战的战场,恐怕还是会顾此失彼。
听到姜禾这么说,宗郡放心地点了点头。然后忽然想到什么,又笑了起来。
看来公主殿下也不想陛下败了呢。
他们会这些兵法有什么用,写兵法的主人,搞不好就到雍国去了。
宗郡这么想着,心里正高兴,突然听到门外一阵嘈杂,一个人冲了进来。
魏国公主魏子佩身穿一件藕荷色的深衣,皮靴踩着地面“蹬蹬”作响,甩开拉扯着她的小丫头采菱,跑到院落里。
虽然千里跋涉风尘仆仆,她身上却仍带着魏国王族惯有的风度。
门口驻守的护卫不像采菱那样客气,他们举起弩弓对准魏子佩。
这是赵政派来保护姜禾的人。
事实上,他们曾经是赵政的贴身护卫郎中令军。在他们眼里,除了主人,其他人都可以是死人。
魏子佩魏国公主的身份,不影响他们百发百中夺人性命。
姜禾连忙抬了抬手,给魏子佩说话的机会。
听说上次在魏国时,魏子佩曾经到她的宅邸大骂她忘恩负义,这一回跑了一千里远,不会还是骂人吧?
于是她转头对宗郡道:“去给魏国公主倒一杯水,骂累了好润喉。”
但魏子佩这一次并没有骂人,她“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哀声道:“求殿下救人一命。”
姜禾的脸瞬间白了。
待客的前厅里只有姜禾和魏子佩两人,姜禾亲自烧水煮茶,送到魏子佩手里。
春寒料峭,魏子佩轻轻抱着杯盏暖手,泪水流个不停。
她说大梁一战虽然全歼楚军,令魏国威震四海,但魏忌却归还兵符卸掉军职,回到家中。
他不吃不喝数日,直到惊动了太后。
太后亲自驾临公子府,训斥魏忌不守孝道令人担忧。但魏忌说因为他的失误,死了太多的百姓,他要以命抵命。
门客哭求,新君下诏劝慰,都不管用。
“其实若为百姓何至于此,”魏子佩看了一眼姜禾头上簪着的白花,垂泪道,“打仗当然会死人,死去的士兵就不是百姓吗?哥哥他消沉颓废,是内疚于因为他的原因,姜大人殒命卜寨。他觉得对不起公主,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姜禾跪坐在茶案前,手指木然地握着茶磨,把茶叶碾磨成粉,没有说话。
魏子佩对她施礼道:“正月里时,哥哥就已经躺在床上动不了了。我出发来齐国时,告诉他如果他死了,齐国那位公主不会同情你,反而会觉得你懦弱,他这才肯喝一口参汤。我来,是求你去看看他。你可以不嫁给他,但是去劝劝他,总是好的。哥哥重情,他听你的话。”
“他听我的话吗?”姜禾突然抬头,眼眸中有冰雪般的清冷,惊得魏子佩肩膀耸起,说不出话来。
姜禾丢下茶磨抬脚出去,把魏子佩留在大厅里,独自面对滚烫的炭火,和飞溅而出的开水。
魏子佩没有走,她在齐国留了下来。
姜禾修剪花枝时,她跟在身后提着水壶,时不时说一句话。
“我哥哥也喜欢这个花,他说是因为你喜欢。”
姜禾做饭时,她把水从水缸里舀起又洒落,口中道:“哥哥还为你学烧菜哩。”
布行来人给姜禾送衣服时,她也在旁边凑一句:“公主你现在一身白衣,倒像哥哥得很。”
说完意识到姜禾穿白衣是为了守孝,连忙又掩住了嘴。
就连宗郡,都少不了被魏子佩跟着叨叨几句。
“听说你是雍国来的,你们国君,有我哥哥风流倜傥吗?若不是你们国君横插一脚,可能我家哥哥都有小娃娃了,小娃娃都会玩拨浪鼓了。”
宗郡心惊肉跳地把手伸进衣袖,摸了摸他一直带在身边的拨浪鼓。
他的这个拨浪鼓的确是给姜禾的小娃娃准备的,但他无比希望,这娃娃姓赵。
如果不姓赵,他干脆再死一次,这一次一定死透了。
“麻烦让一让。”宗郡连忙逃走。魏子佩兀自跺脚道:“怎么连你也不跟我多说话了?我就要待在这里,烦得姜禾不得不到魏国去!”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响雷一样的声音道:“魏子佩!你想死吗?”
魏子佩汗毛倒竖向门口看去,见一个壮实的身影出现,紫衣锦带的姜贲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妈呀!”
几乎忘了这个瘟神也在齐国。
魏子佩转身就跑,没跑两步,便被姜贲提起衣领整个人悬在空中,大步向院外带去。
“本公子要把你扔出去!”
姜贲喝道:“这几日本公子在宫中思考大事,没想到被你跑来叨扰姐姐。他们不动你,是看在跟魏忌有些交情。我跟他可没有交情!”
可他刚刚走到照壁处,便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压过了魏子佩的惊叫声。
“姜贲,把她放下。”
魏子佩又惊又怕,坐在地上哭起来。
“我不就是想让你去一趟魏国吗?”她指着姜禾道,“当初哥哥送你后回到洛阳,正遇到长兄提刀要把姜大人杀掉。哥哥冲上前去保护,被长兄把后背划开,深可见骨险些丧命。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就这么狠心吗?”
姜禾呆立在院落里,唇角微张没有说话。
“姐姐你别听她胡说。”姜贲把脚从魏子佩屁股下抽出来,恨恨道。
“让她说。”姜禾走近一步道。
让她说,说出自己还欠了多少恩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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