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响着。
说了要快速返回京都,可赵政的速度,却无论如何也快不起来。
他忽然明白了那些疏离和淡漠的原因。
他说了这里的一切事都由姜禾做主,却还是写下密信给蒙恬,要他诛杀魏国王室。
他们之间,原本是同心同意没有秘密的。
虽然他即刻便又写信收回成命,但第二封信丢了。
丢了信,他也丢了姜禾的信任吗?
赵政突然调转马头。
官道两边有为了逃命冻饿致死的百姓。
他们被积雪掩埋,偶尔有一只枯瘦的手露出来,干硬僵直。
没有生气,失去性命,再也不能够醒来。
官道上也有因为战争结束回归大梁的人群。
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扣紧衣服,缓步慢行。
从此烧火做饭,耕田犁地,好好过往后的日子。
到明年春天,那些尸体要么被野兽分食,要么被郡县杂役掩埋,消失无踪。
到明年春天,四周的荒地也会郁郁葱葱,偶尔有小花在禾苗间探头,看着它们辛苦劳作的主人。
这是魏国的百姓,这是雍国的百姓,是天下的百姓。
赵政的战马越过尸体,也越过人群,在交战后的官道上驰骋,直到抵达惠济河渡口。
惠济河是黄河的支流,从这里一路往东南去,便能到达魏忌的封地,信陵。
战马在缰绳的控制下扬蹄嘶鸣,再重重落下。
极目望去,赵政见一艘双层楼船已经离岸而去。
船尾站着他心心念念的人。
那个人身姿挺拔面容娴雅,那个人皮肤白皙唇瓣微红,那个人身穿玄青色的交领深衣,脖颈上围着白色的兔毛。
她在清凉凛冽的风中站着,在波涛之上的船尾站着,身边无人陪伴,眼神却无比坚定。
船离岸边仅十多丈远,姜禾看到了赵政。她下意识上前一步,被船边护栏阻挡脚步。
“姜禾。”
赵政开口,声音并不大。
他来,不是劝她回头。
他来告诉她,自己知道她要去信陵。
没有阻拦,是信任,也是要等着她。
他也想问问她,你看到道旁的死人了吗?
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但赵政来晚了一步。
他们中间隔着河流,遥遥相望,他只看出她瘦了些,能从她熟悉的脸上猜到她的神情。
别的就不能了。
不能表达心意,不能倾诉懊悔,不能关心或嫉妒,不能握着她的手,安慰她,拥抱她。
他们也都不是会大声喊叫的人。
远远地,赵政看到姜禾向他点头。
只是点头,便让赵政瞬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感觉自己的双手热起来,原本灌入领口的风,也一瞬间柔和。
姜禾,像一棵立在船边的树,支撑起赵政的希望。
水雾散去,他看到她轻启唇角,说了两个字。
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他能够看出口型。
“赵政。”
她唤他的名字,同以前一样。
然后姜禾的双手抬起,交叠放在胸前,左肩微抬,做了个怀抱幼儿的姿势。
赵政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目光凝重地点头,看着她远行而去。
他当然会照顾好阿谦。
照顾好他们的孩子,等她回来。
只要她回来,他们之间的那些误会和疏离,就都不算什么。
“风大,请殿下在船舱歇息。”
驾船的雍国军官出来给王后引路,却发现王后的眼眸中有泪珠涌动。
他连忙低下头。
蒙恬交代过,要保护好王后,服侍好王后。
他是粗人,只能尽力而为了。
姜禾抬步走进船舱,静静跪坐在小巧的窗棂前,目光落在不远处一扇简陋的屏风上。
那屏风是临时搬上船的,只为了把魏忌的棺椁与她休憩的地方隔开。
其实,不必要的。
她已经不像前日他离去时那般痛不欲生,虽然心中仍然如刀切般疼痛,但她已经能够掩饰情绪了。
把他们相处的点滴回忆过许多遍,为他焚了很多香,通宵点燃纸钱,用一件件繁琐的仪式与他告别。
到今日清晨,姜禾已经能勉强喝下一碗粥。
不知道刚刚赵政见到她时,有没有发现她瘦了些。
赵政来送她了。
也答应会好好看护孩子。
他来送,是信任,也是等待。
但姜禾觉得,接下来她做的事,恐怕会让赵政更加震怒。
没办法,她不是八面玲珑讨好取悦男人的那种女人。
她有她要做的事。
从很久以前,就决定做的事。
“魏忌,”姜禾抬头,似乎看到屏风后站着位锦衣公子,“把难题交给别人,最不厚道了。”
她轻声低语,明知那人再也听不到。
“但幸好,”姜禾捧起茶盏温暖双手,喃喃道,“幸好是交给了我。”
陈南星没有去御医院。
她有好几日没有去过了。
推托自己身体不适,甚至让苏夫人都知道了消息,带大夫来瞧。
因为不去御医院,便不从卫尉军府上过,也便假装不知道那里的消息。
然后,答应会带大夫复诊的苏夫人也不来了。
是苏渝出了什么事吗?
她心想。
但那件事是小路做错了,不关苏渝什么事吧?
不对,苏渝可是专门负责军机谍报的长官。下属出事,他会不会受到牵连?
不管了!
管不了那么多。
她只想知道一件事:魏子佩,死了没。
那封信被她抽出信袋,夹带回来,烧掉了。
信上的字虽然写得匆忙,却刚劲有力。
“勿杀魏国王室。”
在两国交战的紧要时刻,雍国国君竟然妇人之仁,要放过魏国王室了。
怎么能够?
既然是仇敌,自然要你死我活。
魏子佩就在大梁,也是魏国王室成员,她死了没?
陈南星好似百爪挠心,一日一日地睡不着,即便睡了,也很快从睡梦中惊醒。梦中魏子佩手持大刀,一刀刀砍向她。
“救命——”
噩梦连连。
白天,她的魂魄才会回归躯壳。
便会一遍遍想:如果魏子佩死了,姜贲会再娶吗?
会再娶一位齐国姑娘吗?
那自己……
她羞愧地低下头,猛然意识到自己鬼使神差的举动,都是因为什么。
因为贪婪,因为自私,因为短视,因为求而不得的执念。
陈南星又担心魏子佩死了。
她在这种反反复复的煎熬中,几乎崩溃。
终于,听到有马蹄声在门外停下。
“陈姑娘在吗?”
陈南星熟悉卫尉军的衣服制式。
那名卫尉军简单施礼道:“请跟我们走一趟。”
黄河以南,大梁以西的魏国境,如今都已经在雍国的统治下。
但大梁的东南边,与楚国和齐国交界处,还有一座小小的城池,并未被雍军攻占。
信陵。
没有攻占,并不是因为雍军的仁慈或者疏漏。而是因为这里太过富饶,姜禾同赵政商量着,要等所有城池都打下来,让这边的人束手就擒便好。
以免富商带着金银逃到楚国,把这个小城掏空。
但同时,姜禾也让姜贲适度放开国境的管制。
放开,却又适度,差不多瞅准时间,放过来一小半的人。
她原本想攻克大梁后,用此计把魏国主力部队分而歼之。
所以当姜禾扶棺到达城外,看到芒卯站在城墙上时,一点都不吃惊。
魏国的主力到底在哪里,恐怕赵政也不太清楚了吧。
扶棺到此的,除了姜禾,便是蒙恬为她挑选的护卫。
没有一名魏国人。
年轻的雍国军官上前几步,扬声对着城墙上的军将喊道:“我等为魏公子送葬到此,请打开城门!”
魏忌的死讯应该已经传来,不过芒卯显然不相信姜禾的诚意。
数百支弩弓在城墙上架起。
“雍贼受死!”
箭矢破空而来,似乎目标只有一个,便是站在正中的姜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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