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树叶落下的动静,都会让楚国将军项燕猛然抬头。
他像一根绷紧的弦,任何风吹草动,都引得弦音阵阵。
十日内,项燕带领军将挖陷马坑,埋火油,只等着雍军进入寿春城外,便可让他们葬身火海。
那些火油,是芈负刍自大梁城外铩羽归来,便积攒多年,准备给雍军的礼物。
是他为了克制雍军的骁勇善战,想出的办法。
寿春城外已没有一条可以让大军正常通行的路。
楚国都城如孤岛,也如诱饵。
终于,远处传来斥候回禀消息的声音。
项燕起身。
他似乎已经看到靠近的雍军,也看到冲天火起。
终于来了!
姜禾记得,一开始,她是在队伍最前面的。
后来,她同龙阳君一起一面指挥战斗,一面带领兵马向北撤退,想要与蒙恬会合。
再后来,她就突然在数千兵马的正中了。
原来他们已经远离天湖,四面八方都是楚军,而魏军无人逃窜。
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们把姜禾护在了正中间。
姜禾看着在最前面拼杀的龙阳君,喊他快带大家走。
龙阳君根本没有理睬她。
他只拒绝一次。一次,就够了。
说起来,他们也算认识了好些年的故人。但若因那点滴情意,便舍身相护,姜禾觉得他的付出有些重了。
但龙阳君说:“我不是为你,我为先帝。”
这是先帝的百姓,先帝的兵马。
那这些士兵,是为了什么呢?
姜禾感觉到四周都是滚烫的气息,是热血男儿的气息。
她这个谋士,这个要带魏军报仇雪恨,得一线生机的谋士,竟成了魏军要保护的人。
“殿下请下马。”有人这么说,“您在高处,易引来弩箭。”
“快为殿下立盾!”
其实他们的盾牌也只剩下两面。
而且轻骑军的盾牌很小,并不像刀盾手那样,立起的盾可以遮挡整个身子。
所以有盾的,挡在姜禾前面。
没有盾的,拿自己的身体当作盾牌。
“你们快逃吧。”姜禾道,“楚军只是为了抓住我罢了,他们会放你们走的。”
“那怎么行?”一名距离姜禾很近的普通士兵道,“殿下带我们求生,我们就不能让殿下死!”
是要同生共死吗?
可惜了这么好的兵马,这么好的人。
远处,楚军踏过尸体冲杀而来。
姜禾却忽然没有了惧意。
原来身在战场之上,与子同袍奋力杀敌,是这种感受。
身染污秽寸步难行,于千万死亡中,以杀止杀,求一线生机。
她忽然明白,当年魏忌身处战场时,为何会心痛到妥协。
不知过了多久,姜禾手中弩箭用尽,楚军已离得很近,近到时不时,便有人冲杀到姜禾面前,扬刀砍来。
迟迟听不到援军到来的消息。
反而楚军那边,再一次杀声震天。
不过……那喊杀的声音,却似乎不是楚人。
那是她熟悉的声音。
为国征战不死不休,高亢又勇猛;为抢军功砍头如割菜,喧嚣又骄傲。
姜禾抬起头,在盾牌的缝隙间,看到身披战袍的雍国军队杀入楚军阵中。
雍军来了!
她情不自禁移开面前遮挡的盾牌,看到最前面那个灼目的男人。
他身披黑色战甲,手持玄青长刀,一双眼寒光四射,剑眉紧蹙、薄唇微张。他在人群中搜寻着,直到看见最里面的姜禾。
姜禾怔怔站着,看着好似从天而降的赵政。
蒙恬并未送消息出去,他怎么来了?
而赵政看着姜禾,眼中好似愤怒又好似眷恋,突然纵马疾驰,向她奔来。
他的马快得像天马,他跳下马的样子,也好像投崖般不顾一切。
护着姜禾的魏军并不认得赵政,他们站在姜禾面前,虽然已破衣烂衫,虽然刀钝箭断,却纵死不退。
“滚开!”赵政道。
“除非我们死。”他们说。
远处的龙阳君看着这一幕,唇角微勾笑了。他很喜欢看赵政吃瘪的样子,如果可以,最好每天看一次。
“散开吧,”姜禾拍了拍距离她最近士兵的肩膀,按下他的刀,“这是雍国陛下,从今往后,你们要听他调令了。”
谁要调令这些魏军?
别以为这么塞给孤,孤就要了。
赵政不说话,他神情森冷地看着姜禾。
他们已经有半年未曾见过,这女人对别人心软,对他偏偏心狠手辣。
他不怪她用雍国的金饼,养魏国的军队。
他也不怪她半年不回雍国,把孩子丢给自己。
但他恼她竟然把她自己置于生死绝境。
如果雍军不来,她就死了吗?
又一次,为了魏国人,险些死了!
不想原谅她。
然而不远处的女人,却已经向他奔来。
她跑得很快,裹挟着炙热的风,厚颜无耻地,撞入赵政的怀抱。
带着鲜血的腥咸,带着独特的皂角和竹叶的清香,带着火热的体温,额头贴着他的肩膀,薄肩钻入他的臂膀下,把他抱了个结实。
雍国王后在千军万马厮杀的战场,抱住她的夫君,抬头笑了。
“陛下,”姜禾柔声道,“谢谢你来救我。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她神情感激又狡黠,话说到一半,已经泪水涟涟委屈极了。
好气!
但是又全无办法。
可她那么软,那么暖,又笑又哭的样子又那么勾人。
赵政用蛮力揽起姜禾的腰,带着向上拔高的力,把姜禾几乎带离地面。
然后他低下头,重重吻在她唇上。
在千万人之中,在羽箭擦着头发飞过的战场,在生死攸关的境地,在半年后的重逢之时。
这个吻霸道又绵长。
他的力量排山倒海般,撬开贝齿攻城略地,直到把她吻得几乎窒息,方才狠狠离开。
远处准备瞧赵政笑话的龙阳君扭过头去,揉了揉眼睛。
“别看了,别看了!”
他忍不住呵斥士兵:“不要命了吗?”
那似乎时光停滞般的战场,方才继续陷入冲杀的鼎沸中。
姜禾脸颊红红的,眼睛始终看着赵政。
“陛下不气了?”她问。
赵政闷哼一声。
“臣妾正要让蒙恬去示警,楚国兵马只来了一点点,寿春城外肯定有埋伏。”
“知道他有埋伏,”赵政神情依旧生硬道,“陷马坑,火油。”
姜禾这才想起,芈负刍的身边,有很多朝臣都是雍国养起的蛀虫。有什么事能逃出赵政的眼睛呢?
“厉害啊。”她晃着赵政的身子夸奖,“怪不得在魏国时,陛下就独自给蒙恬下令,绕开臣妾了。”
怎么听着这夸奖是指责呢?
赵政顿时有些心虚。
“那个……咳咳,孤后来……”
“你后来又写了信,我知道。”
姜禾把头埋在赵政怀里问:“可这仗什么时候打完啊,我好想家。”
看来她也不气自己了啊。
想家好,想家就是想自己。
赵政神情松动,把她往外推了推。
“成什么样子?”
姜禾反而把他贴得更紧:“我不在这些日子,陛下有没有纳妃?有没有鬼混,有没有……”
她的啰嗦被赵政又一次的吻打断。
这一次他吻得清浅又温情。
“阿禾回去看看,便知道了。”
而此时,终于传来蒙恬的声音。
“殿下,微臣来迟了——”
然后他的声音忽然卡在喉咙里,年轻的将军从马上踉跄跌下,跪在地上道:“陛……陛下!微臣不知陛下到来,微臣……”
后面的话似乎不必说了,因为没人听。
暮色时分,战事才结束。
那些被姜禾引来的楚军,死一半,伤一小半,余下的弃刀投降,任雍军捆绑。
而魏军同样伤亡严重。
姜禾带来的三十万军,到此时,仅剩下二十万了。
雍军的医官很多,他们穿梭在魏军中,送上魏军紧缺的金疮药,帮忙包扎伤口。
“坏了。”姜禾看着几位前来禀报的将领,神情焦虑。
赵政微微偏头,看着自己的妻子。
又要演戏了吗?
果然,姜禾轻轻跺脚道:“魏军今日又是沼泽又是水战,衣服要么破烂要么湿透。但营地被烧,没有衣服战甲更换了。”
赵政看向龙阳君,冷哼一声。
龙阳君同样哼了一声。
姜禾已经走到他们两个中间,问赵政道:“陛下带衣服来了吗?”
她当然不是问赵政的衣服。
谁敢穿他的衣服啊。
她问的是,雍军的战袍,雍军的铠甲。
与子同袍的“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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