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伶仃,灯炬如昼的皇宫静得诡秘。
坤翊宫偏殿内隐约传出的争执声乍起乍落,明妃满不在乎的打着拍子,听着人声似在听着小曲儿,指尖一点,面上娇笑,“平日里再能耐,如今也都是瓮中之鳖。学那泼妇哭闹叫嚣,不如学姐姐这样气定神闲,才不枉高门贵妇的气度不是?”
柔媚的嗓音划破空寂,回荡在寝殿内柔和的光晕中,却不曾惊动皇后阖眼假寐的平静面色,只换来挡在床前的琴姑姑一记怒目相向。
“姑姑大可不必动气。你就是瞪瞎了眼,也等不来万寿宫援手。”明妃扬起纤纤十指,就着灯光细看新染的指甲,“我那远房姑母当了半辈子万事不管的太后,这会儿只怕还不知道,这外面的天呀,就要变了。”
琴姑姑眼色一黯,却不见慌乱,只越加紧贴床榻不肯离半步,明妃嗤笑一声,尖利指甲划出一道莹光,将要靠近床榻,就听身后一道女声响起,“母妃,偏殿那些夫人闹得厉害,儿臣力有不逮,还要请母妃出面’安抚’。”
珠帘被青衣丫鬟高高撩起,冯欣爱背光而立,语气恭敬,面色却木然。
明妃眼中闪过嫌恶,探手抓起僵坐床头的和王妃,垂眸轻笑,“老三媳妇儿,你这一紧张就绞手指头的毛病该改一改了。以后小六还有用得着你和老三的地方呢,且陪我一道去会会那些重臣家眷,将来也好打交道不是?”
和王妃死死扣住十指,变幻不定的脸深深垂下,半推半就的叫明妃带离床榻,耳边只听珠帘轻晃碰出的脆响。
忽而叫一阵瓷器碎裂声呛啷盖过,明妃吹了吹推翻门边落地花瓶的手,侧脸瞥向床榻,“姐姐喜欢这类寡淡的摆件,也不嫌晦气。等坤翊宫易了主,少不得都要重新换过。”
说罢揉首一笑,攥着瑟然一抖的和王妃,和冯欣爱错身而过。
硬底绣鞋碾过瓷片,压出一路刺耳声响,冯欣爱站定床榻边,冷眼看向仰卧不动的皇后。
琴姑姑神色大变,“贤王妃!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也轮不到你来过问!”青衣丫鬟一把搡开琴姑姑,反剪着琴姑姑的手压到膝下,膝盖使力,口中狠唾,“不过是条会听话的老狗!指哪打哪、助纣为虐的泼才!还当自己是个一心为主的忠心人儿?不过是个愚忠的蠢妇!”
琴姑姑吃痛,才张开口欲出声,就叫青衣丫鬟磕得颜面着地,崩出半口和着血水的牙。
痛吟声入耳,皇后猛地睁开双眼,撑着床板坐起,对上冯欣爱冷若阴雨的目光,不自禁就是一声咳。
“你吐血,父皇也吐血,父皇都人事不省了,你怎么还没死?”冯欣爱坐上床沿,抚上滚着明黄镧边的被面,五官瞬间扭曲,“可惜,可惜李七小姐辛苦寻来的巫蛊术只能用一次!我想来想去,还是用到了父皇身上。
留你半条狗命,不用我动手,母妃就会想方设法的让你不得好死。你算什么国母?都说乾王殿下冷面冷情,错了,都说错了。真正冷血的是你这个贱妇!
当初你放出风声,要为乾王殿下另选闺秀的时候,定下冯欣采入乾王府为妾的时候,看着冯氏族人相煎破裂、看着我掉入火坑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像现在一样!以为所有人都合该任你算计,任你拿捏,不得忤逆你,冒犯不了你!”
说着声量徒然拔高,木然双眼中烧起两团暴戾的火焰,扬手甩上皇后一瞬怔然的面颊,“贱人,你才是贱人!李英歌该死,你更该死!要不是你暗中搅局,我怎么会嫁给那个人面兽心的畜牲!”
她自幼练的拳脚,打不过男子,这一掌掴下去,却足以叫皇后青白病容转瞬紫涨,脸颊红肿高耸。
皇后却似无知无觉,眼中震动一闪而逝,扯了扯破裂的嘴角,“畜牲?你比之小六那个畜牲又如何?还不是为他弑父夺位,一样做了那权和名的走狗?”
“说得自己多清傲似的。”冯欣爱讥讽一笑,眸底激愤不减,捏着皇后的下颌又是一巴掌,“不做人上人,我怎么拿的回该我得的东西?你以为我忍受那畜牲作贱是为了什么?只要爹爹掌着兵权一天,做着郑国公一日,我的正妃之位、皇后之尊,谁都别想夺去!
等那畜牲坐上皇位,要仰仗冯氏的地方还多得很久得很!等我当了皇后,他敢不给我体面?他敢再拦着不让我和家人走动?等爹爹知道我这几年受的苦,他也只能拼着脸面不要补救挽回!他要做畜牲,也再做不到我身上!
到时候李英歌也不过是只会喘气的蝼蚁,捏死她不费吹灰之力。至于你的好儿子乾王殿下,你不疼他,我疼他。留他做我的裙下之臣,抬举他做我独一无二的面首,你说会不会流传成一段野史佳话?”
她攥着皇后的衣襟嗬嗬笑。
“痴人儿,你想要的是小四?”皇后也笑,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笑出一嘴破败的血痕,“你这点痴心妄想,就想让小四乖觉俯首?只怕连他的正眼也得不到。至于皇上,你要他死?你以为,你用些魍魉手段,就真能治得住这一对无心无情的父子?”
冯欣爱暴怒一滞,扬手欲再打,就见青衣丫鬟对着门边冷笑,漫不经心的喊了声,“娘娘。”
明妃脚下虚晃,扶着门框盯着冯欣爱,只觉听到的一字一句如恶鬼吐息,美目满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皇上被冯欣爱种了厌胜之术!
不是因他们安插在太医院的人手而吐血晕厥的!
皇上只在闲吟宫留宿过,闲吟宫里有冯欣爱的人!
那么其他地方呢?
有多少被冯氏一族把持的人手?
明妃瞠目,眼睁睁看着冯欣爱松开皇后步步逼近,擦着她的肩膀冷笑道,“母妃放心,我还需要您和那畜牲做冯氏的傀儡,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不急,不急。”
她侧耳聆听,殿外传来隐隐震动,她拽着明妃往外走,语气透着诡异的欢快,“是爹爹来了。”
出外只见满目火把,停在殿外的却不是郑国公,而是城阳大长公主,她一身劲美骑装,身后持刀持枪的铁甲映出铮铮黑光,雨点丁零砸落,静谧却沉肃的煞气扑面而来。
冯欣爱瞳仁猛缩,视野内划过明妃惊慌飞窜的身影,只一动就是一瞬静止,鲜血爆出明妃被利器划破的皮肉,溅出星星点点的血珠子。
血珠破裂,和王妃惊喘,抖着手松开一直扣在掌中的短簪,一把将明妃推向冯欣爱,转身抬脚,奔下台阶,跑向城阳大长公主。
夜风灌得她宽袖如帆,猎猎作响。
萧寒潜垂落身侧的广袖亦是猎猎作响,他垂下眼脸,看向玉石阶下被五花大绑,押在殿外空旷地界,跪满一地已然淋成落汤鸡的诸位大佬,斜风细雨飘摇入檐,身后响起的轻浅脚步声透着志在必得的悠然,他转身,冷峻侧颜浮起讥嘲之色。
“四哥不愧是名震边关的杀将,身陷囵吞仍能处之泰然。”贤王站定廊下,歪头一努嘴,闲闲指向身后寝宫,“父皇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不过你放心,我给老三饭菜里加的只是置人昏睡的寻常药物。对你,本王可舍不得让你死在睡梦中,白白错过本王为你设计的好戏。
不消片刻,我们的好二哥就会夜闯宫禁,和你做那齐上阵的亲兄弟,里应外合弑父篡位,再当着内阁、行人司诸位大佬的面起内哄,互相残杀两败俱伤。而本王,只好承情做那得利的渔翁,替你们这对鹬蚌收尸,替父皇接手江山,还朝野清平。”
他抬袖拍手,东西二殿闪出两列黑衣侍卫左右簇拥,腰间禁卫军的佩刀撞出似嘲笑似讽刺的声响。
“四哥不必担心身后事,这一夜再闹再乱,都有本王的人,郑国公的人收拾。”贤王伸出手,朝身侧侍卫悠闲一翻掌心,“至于宫中禁卫军,能近御乾宫的自然只认本王一人。听闻你岳家小舅兄正在禁卫军当值?希望他别乱闯,不然就只能为你陪葬了。”
说着掌心一沉,接过侍卫奉上的宝剑,手腕一震抖落剑鞘,阴恻恻笑道,“本王一向敬仰四哥的身手,不忍看四哥死得太难看。左右该来的人还没来,不若你我比划比划,权作消遣?”
他满意笑看里外三层的亲信侍卫,又轻蔑瞥向萧寒潜身后的汪曲、小福全儿,并三五个急急回护的御乾宫太监。
能顶事儿的不过萧寒潜一个。
贤王得意的脸上倏忽掺杂进暴虐之色,持剑贴上脸侧,舌尖划过咧开阴笑的嘴角,缓缓舔上光可鉴人的剑身,桀桀怪笑道,“四哥,出招罢。”
萧寒潜皱眉,眨了眨凤眸,“剑身有毒。”
贤王:“”
舌尖突然发麻是怎么回事?
真着了老四的道儿?!
什么时候的事儿?!
贤王舌头一抖手腕也抖,怒摔手中宝剑,一面跳脚呸呸呸,一面抬脚踹上递剑的侍卫。
那侍卫大喊冤枉,贤王两侧完美队列顿时一乱。
萧寒潜眉头更皱,又眨了眨凤眸,“骗你的。”
贤王:“”
特么的兄弟阋墙、夺嫡拼杀的关键时刻能不能严肃点!
玉面杀将的威名到底怎么得来的!
贤王恼羞成怒,一把掼开身侧的侍卫,眼中刮起残暴赤红,随手抽了把剑抬臂就抡,却觉脚下一个不稳,舌尖若有似无的麻感渐次钝重,头晕目眩之际,不由气急败坏的脱口骂道,“萧寒潜!卑鄙竖子!你不是说骗本王的!”
“我没骗你,确实是骗你的。”萧寒潜摸了摸鼻子,眼角一挑,挑出一抹戏谑的笑意,“剑身没毒。你入口的饭菜有毒。”
不可能!
御乾宫管饭菜、汤药的早就换成了他的人!
老四不可能动得了手脚!
父皇这几日长睡不起就是最好的证据!
贤王满腔恼恨,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仰头倒向相拥而上的侍卫,眼珠子朝天一戳,没晕死,只吊着三白眼直打哆嗦。
这特么什么鬼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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