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案上的西洋座钟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报时声。
李英歌卷着喜被翻了个身,身边空荡荡的,她眯着眼呆了一会儿,才迷迷糊糊想起小福丁儿说过,萧寒潜每天早晚都要打半个时辰的拳。
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绕是启阳帝派人来请,若是撞上了也只能干等着,启阳帝有没有因此龙颜大怒不知道,只知道御书房三天两头的,就要换一批新的笔墨纸砚。
御史台的言官,隔阵子就拿这件事参萧寒潜不孝跋扈。
谢氏听了不以为杵,只说对事有所坚持,为人才有大担当。
丈母娘看女婿,处处都好。
李英歌无声的笑,半晌才收拢天马行空的思绪,错眼见床尾多了套叠放整齐的诰命服,嘴角忍不住又翘了几分。
萧寒潜走进起居室时,看见的就是李英歌已然盛装的模样,鸦发在脑后挽成纂儿,额前的刘海梳了起来,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娇俏不失端庄,繁复的诰命服穿在身上都显得轻盈起来。
清寂的起居室,仿佛都明亮了几分。
萧寒潜伫足看她,李英歌抬眼,弯起眉眼道,“寡虞哥哥,你帮我插一下簪。”
衣服和首饰都是他准备的。
傻媳妇儿梳了妇人头,反而越发显得五官娇憨,也越发会指使人了。
萧寒潜眼底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嘴里却冷哼,捏着李英歌脸,恶狠狠地亲她光洁的额头,贴着她的眉心道,“拿丈夫当丫鬟使唤,你就是这么为人妻的?”
李英歌想起陈瑾瑜说的妻纲大振,咬着嘴直笑,从善如流的抓着簪子戳他鬓角的薄汗,“怎么留了这么多汗?”
“我每天起床就先打一套拳,然后再沐浴更衣,晚上也是一样。”萧寒潜告诉她自己的习惯,替她将簪子嵌入脑后团纂,扬着下颌去扎她嫩嫩的脸,“媳妇儿,你要不要帮我刮胡子?”
经过一晚,青青短短的胡渣越发扎人,萧寒潜呼出的气息,却有翠竹的清香。
李英歌恍然,才知院中竹林是他打拳的地方,一时被他扎得发痒,忙伸手抵住他逼近的身形,娇娇的道,“寡虞哥哥,别闹了,待会儿还要进宫”
她撒娇,萧寒潜却不放过她,轻啄她的鼻头唇瓣,不时拿胡渣去蹭她的嘴角,低笑道,“很刺?你真不喜欢,那我就刮了?”
李英歌嗯了一声,踮起脚回亲他一下,颇有些打发人的意味,“好了,快去净房沐浴。”
也许这就是娶了媳妇儿的好处之一。
会倒过来哄他,还会主动亲他。
萧寒潜心下即得意又满意,轻轻抱了抱李英歌,才大步进了净房。
二人整装出枫院的时候,天边还挂着星子,苍穹一片黑蓝。
“你的陪房都安置在松院里。以后你见人理事,也在那里。”萧寒潜牵着李英歌漫步,带她认路,走上通向左路松院的甬道,语带提点道,“汪曲早年应该和你说过,枫院、外书房和马场是可以放心出入的。除了枫院和松院,我的奶嬷嬷住在右路东侧的竹院,其他的院子和人,你都不必放在心上。”
可见王嬷嬷在萧寒潜心中,在乾王府后院的地位。
李英歌暗暗挑眉,抬眼瞥见伸展出松院墙头的枝桠,不由失笑。
枫院种的是翠竹,松院种的却是桂树,也不知竹院种的是不是枫树,这样算下来,岂不是还该有个桂院?
院名和植被不符,也不知是谁的主意?
李英歌眨了眨眼。
萧寒潜觉得媳妇儿的眼睛仿佛会说话,嘴角不自觉的就勾起来,等进了松院上了餐桌,就笑道,“确实有个桂院,种的是松树。和竹院在一块地界,因在右路南侧,府里只称南偏院,不称桂院。
我出宫建府的时候还有些年少意气,想着和父皇作对,就为难内务府的人。移植翠竹的偏要叫枫院,种了桂树的偏要叫松院
认真算起来,我在府里住的日子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两年多。之前不是在官署就是在宫里,这次趁着大婚久住,才发现早年在各处种下的小树苗,都已长得郁郁葱葱”
倒也算乾王府的一道奇景。
只是不知道当年启阳帝有没被气到,原来萧寒潜的别扭病是从小就有的
李英歌捧着粥碗笑。
萧寒潜只觉得媳妇儿又乖又傻,伸手抹去她嘴边的饭粒,指腹若有似无的在她嘴边一摩挲,忽然道,“昨天在正堂左上首的那位,就是你和陈瑾瑜的师父,无归道长?”
拜别父母时,无归道长亦占了一席尊位。
李英歌点头,想到之前去兴园,无归道长说起喝喜酒时的怅然口气,不由道,“师父虽有些神神叨叨的,其实面冷心热,这几年教导我和瑾瑜姐姐很尽心。”
萧寒潜收回手,乜一眼李英歌,垂眸嗯了一声,“确实一表人才。”
李英歌一愣。
她想起李家下人私下议论,说要不是无归道长和国师有渊源,又有城阳大长公主出面,否则早被惊鸿一瞥的宾客抢着下帖子宴请。
甚至还有些混不吝的,竟探问起无归道长是彻底出世,还是有望还俗,想要召进自家做乘龙快婿。
可见无归道长的美貌,撩动了多少凡心。
萧寒潜这一声赞,怎么听起来有点酸味儿?
无归道长可是她的师父!
李英歌又眨了眨眼,夹了筷醋溜黄瓜丝送到他嘴边,睁大眼睛笑,“寡虞哥哥,酸不酸?”
跟他玩这种嘴皮子上的小把戏?
萧寒潜别有深意的哦了一声,细嚼慢咽的品尝,翘着眼尾看李英歌,“酸。”
李英歌默默抖了一抖,总觉得萧寒潜的语气饱含暗示和威胁
随侍在屋内的谢妈妈也抖了一抖,偷偷看向餐桌,就见萧寒潜不再说话,却弃公筷不用,就那样毫不忌讳的用自己的筷子给李英歌夹菜,自己吃完了,就换了勺子喂李英歌喝粥,又是擦手又是擦嘴的。
临到早膳毕,接过茶水先细细吹温了,转手又喂进了李英歌嘴里。
李英歌泰然处之。
谢妈妈却是半喜半忧,视线不由追着二人,看着萧寒潜站在台阶下等李英歌,伸出手去牵她,二人并肩走,不知李英歌说了什么,萧寒潜偏过头,吹去她发间不知怎么沾上的桂树叶,俊美测验漾开浅浅的笑,附耳逗李英歌,惹得李英歌去晃他的手。
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罩着天际破开的晨曦,说不出的静好迤逦。
谢妈妈险些被这幅和谐画面闪瞎老眼,忙掖起袖子遮脸。
心下嘀咕,英哥儿和乾王殿下这节奏不对啊!
她左看一眼,这才想起因着萧寒潜不喜婢女近身,她进来服侍时,就没带常福等人。
往右再看,常跟着李英歌进出的常青也不在,这会儿大概和小福丁儿在车马处,准备跟着李英歌进宫。
谢妈妈的目光一转,落在亲自打点早膳的汪曲身上,老眼骨碌碌一转,随手从攒盒里抓了把糖塞到汪曲手中,嘿嘿笑道,“汪公公,我怎么瞅着,殿下和我们英和王妃,不像新婚第一天,倒像处了几十年的老夫老妻?”
她私下没少抓着常青探问,知道萧寒潜对李英歌好,却没想到,好到了这个地步!
原以为萧寒潜是拿李英歌当妹妹疼,现在亲眼所见,顿时五味杂陈。
李英歌总有长大的一天。
对着皇子夫君这样没大没小的,将来也不知是好是坏。
汪曲却是半晌没作声。
他六岁净身进宫,得过太后赏的糖,得过自家王爷分的糖,却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谢妈妈却拿他这个王府总管、王爷心腹太监当孩子哄。
小王妃很可爱。
小王妃身边的人也挺可爱的。
汪曲温文的脸露出笑来,笑意直达眼底,“王爷面硬心软,其实最念旧重情。小王妃七岁上就和王爷常来常往,比不得旁人盲婚哑嫁,你只管尽心替小王妃打理好这松院。王爷和小王妃的事,哪里是我们这些下人能操心的。”
谢妈妈脸色大霁。
想到曾经的南花园,想到李英歌四年来为萧寒潜做的针线,一颗老心顿时落了地。
她笑呵呵又抓了把糖塞给汪曲,摆手道,“您老且去接待坤翊宫的嬷嬷,喜帕的事要紧。这里我来替您收拾。”
汪曲看着快要满出手掌的糖,眼中笑意更浓,轻轻诶了一声。
坤翊宫的嬷嬷神色倨傲的杵在二门上,偏又不敢打着皇后的名号闯进枫院,一从汪曲手中拿到装喜帕的匣子,当下也来不及验看,催着轿子就急急赶回宫中。
乾王府仪仗已经停在宫门外。
天色刚刚微亮。
萧寒潜抖袍下车,转身伸出手,声音几近耳语,“待会儿你看我行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旁的一概不必理会。如果谁给你脸色看,你也当没看见,一切有我。”
这个谁,是指皇后吧。
李英歌微微笑,毫不犹豫的将手放进萧寒潜的掌心,任他扶她下车,任他牵着她不放,微微仰起脸,脸上满是甜糯的笑,“我知道了,寡虞哥哥。”
她背着光,晨曦在她仰起的俏脸上镀上一层清亮的光。
萧寒潜眉眼一动,握着她的手送到嘴边,低头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
宫门内外,只一瞬间,就投来无数道意味难辨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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