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歌翻完白眼,冲小将招了招手。
小将本想陪在自家大人身边,好代自家大人拘一把重见故人的热泪,被打断也不恼,颠颠儿上前恭声道,“王妃有何吩咐?”
他原以为忠叔是萧寒潜的人,方才得知是李英歌的人,果断黑转粉,态度感念而不失恭敬。
李英歌见小将不过十五六岁,生得比同龄人粗旷些,眉目间几分张扬几分爽利,不由微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李千。”小将见李英歌眉梢微挑,遂又道,“我们大人赐的姓和名。小的原是没人要的孤儿,跟了我们大人才有了正经名字。”
语气没有自苦只有自傲。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歹人,最早纠集在李松身边的草寇,不是被弃之关外的孤儿,就是各有不得已的莽汉,劫财不劫命,动的多是狄戎的商队,这种处于灰色地带的草寇匪类,并不独李松一支,狄戎除之不尽,大秦睁只眼闭只眼。
如今义匪成了义军。
而从小不耐烦君子六艺的李松,曾经给家中小厮取名,就爱用百千万这类数位。
李英歌笑意更柔,“你是跟着你们大人贴身服侍的?袁大人喊你们大人’阿九’,九字军的名号是否就是从你们大人的小名而来的?”
“小的也是进城献俘的八百人之一。我们都留在大人身边,仍叫九字军。”这些是实打实草寇出身的老铁,李千眼睛亮亮的,挺胸道,“城外驻扎的义军已不叫’九字军’了。回头就会编入东北各处的卫所。至于名号由来”
他不想自曝李松私事,又不想对李英歌说谎,遂含糊道,“和我们大人的家人有关。”
九字军,久字军。
姐弟情深,她不曾忘,李松也不曾忘。
李英歌抬手压了压兜帽,轻声笑,“忠孝一体。有些人和事,确是不能忘却。看着念着,总有回响。”
李千表示没听懂。
台阶上肩碰肩的二人已然分开,袁骁泱闻言却是目露兴味,视线若有似无在李松和李英歌之间一转,嘴角露浅笑,似如玉君子,静观他人闲话。
李松眸色沉沉郁郁,才对上李英歌看过来的目光,就听她笑着问,“你回京前,过淇河时可曾回过家?”
她客气却不疏离。
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轻易读懂话外之意。
李松心下异样,不由自主顺着她的意思答道,“来时匆忙,末将打算等十月随大军离京时,再重入家门。”
他有种莫名的笃定,她所谓的回家,不是指回内二房,而是指他是否拜祭过父亲母亲阿姐。
等他再踏入故土,正是内二房的四周年祭。
果然,他听见她平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娘得知你平安归来,有意去青羽观为内二房做次道场,好告慰族叔族婶、族姐在天之灵。你若得空,可以随我娘一道去。”
李松心头又是一震。
忠叔曾说,当年得知内二房家破人亡,只得停灵七日就下葬后,谢氏不止令忠叔暗中祭拜,还在京城另做法事,为阿姐点了长明灯。
他一直以为,是谢氏因旧日渊源,才经由女儿借萧寒潜的力,极力寻他。
今日种种,却由不得他不对眼前人,重新审视,心生疑窦。
李松定定看着李英歌,冷硬嗓音透出不自知的柔和,“多谢王妃提点。末将必定择日登门,亲自拜见李夫人。”
李英歌颔首,含笑看了眼旁听的袁骁泱和裘先梓,点头以示招呼,转身离去。
袁骁泱望着李英歌的背影,随意交握在身前的手蜷起来,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手背。
奇怪。
李英歌看他的眼神,和看裘先梓的眼神一般无异。
没有之前的厌恶,没有之前的冷然。
平静的就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不带半点七情六欲。
仿佛他再也入不了她的眼,仿佛他已经不值得被她关注。
他不喜欢被她讨厌的感觉。
原来,她不讨厌他了,他同样欢喜不起来。
是什么契机,让她不再不顾场合,处处针对他?
他和她之间,唯一和以前不同的,不过是他已娶,她已嫁。
难不成,小丫头嫁了人,对着他就不再亮獠牙利爪,要学所有后宅女子做贤良妇人?
真无趣。
也很有趣。
袁骁泱温润的气质越发和煦,收回视线看向李松,笑着问,“阿九,外头都传乾王爷是你的恩人伯乐,我看这背后英雄,应是你这做了乾王妃的族妹才是。你和她,很熟?”
李松扯了扯嘴角,“今天是头一回见。”
说着偏头,默然看向回廊内的康正行。
康正行忙冲常青拱手,提袍拾阶而上,坠在裘先梓身后,跟着并肩低语的李松和袁骁泱,进了正堂。
常青问到了想问的,这才疾步撵上李英歌一行,低声禀道,“大姑爷如今在户部,朝廷拨给九字军的抚恤银一事,落在了大姑爷身上。今儿是来找李大人商量这事儿的,半道上遇见的袁骁泱和裘公子。”
李英歌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偏头笑看汪曲,“汪公公,我今日行事,可合寡虞哥哥的心意?”
没有失态,没有僭越。
汪曲哑然。
自家王爷特意将面见的地点定在中枢院,就是怕小王妃得知真相后,再看李松身残面瘫,不晓得会是何反应。
在外头见人,比招人进家里见妥当,又有他和张枫陪同,有气可以先往他们身上撒,有什么事也能多一层约束。
小王妃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不仅已经推敲出了真相,还勘破了王爷的种种铺排和用意。
王爷说的不错,李松在小王妃心中的份量,比他们之前以为的要重得多。
他无意深究。
只是叹,叹王爷的谨慎周全,这一次,怕是用错了地方。
他无声苦笑,擎起手弓着身,温声道,“小王妃大义大善,也大度。”
是要她对瞒她骗她的萧寒潜大度吧!
李英歌撇嘴,抬手搭上汪曲的手臂,一路再无话。
跨出中枢院侧门,外头多的却不只一辆车轿,袁家康家裘家的车轿外,还有李家的马车。
李承铭歪了歪手中油纸伞,响亮喊了声“阿姐”。
李英歌笑起来,打量着一身崭新皂隶服色的李承铭。
李福忙上前行礼,“夫人晓得李大人住进了中枢院,想着官衙里怕是哪儿哪儿都不凑手,就让铭少爷亲自来一趟,送些吃穿用度给李大人。”
李英歌了然,牵着李承铭上轩车,“难得碰上,陪我说说话?”
新婚一月不空房,今日是例外,姐弟二人自三日回门后就再没见过,李承铭大为心动,任由李英歌牵着上了车。
车门半掩,汪曲等人识趣的等在车外。
李承铭刚想开口,人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耳边是李英歌低低的声音,“阿弟,阿姐好想你。”
阿姐从来不叫他阿弟,只叫他小承铭。
李承铭莫名觉得阿姐这话说得古怪,情绪也有些古怪,偏又说不清道不明,贪恋着阿姐香香的怀抱,小手虚虚回抱,遵从本能腼腆回应,“阿姐,我、我也挺想你的。”
李英歌的小脑袋搁在他肩后,红着眼角无声的笑。
李承铭还能叫她一声阿姐,她却无法、也不能和李松相认。
只能忍着绷着,勾着李松引着李松,让他想不通看不懂,对她生出怀疑生出探究,让他不得不得主动接近她。
有些人和事,与其她上赶着剖白,不如让李松自己去查自己去看。
她心头微定,用力抱了抱李承铭,松开手来就往李承铭身上一顿乱戳。
直戳得李承铭又痛又痒,红红的小脸又羞又急,抱胸逃窜,想躲又舍不得和阿姐难得的玩闹,不躲又大感这样不成体统,到底忍不住咯咯脆笑道,“阿姐,你、你做什么!”
李英歌戳的,都是身上的大穴位。
她起初跟常青学拳脚的时候,这些地方最容易酸疼挫伤。
“痛吗?老麻叔可是个严师。你每天学完武,清泉和流杉可曾给你松胫骨涂伤药?”见李承铭点头,李英歌面色微松,口气却紧绷,“你叫我阿姐,就要听我的话。即便是皮肉伤,也不可轻忽。你答应阿姐,不管是跟着老麻叔,还是将来真入伍,自己的命和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别让自己受不可挽回的重伤。”
她的郑重其事让李承铭一愣,随即正色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阿姐放心,我一定谨记你的话。”
李英歌笑容明亮,捧起李承铭的小脸啵了一口,“好,我信你做得到。你要是敢做不到,你信不信,我揍我亲你哦!”
李承铭瞠目结舌,阿姐又亲他!
成何体统!
但是,他一点都不想躲开怎么破?
李承铭面露踯躅,李英歌瞅着空档就照着李承铭的小脸、小脑门大肆不成体统了一番。
李承铭被亲得全身都烧红了,板着小脸下车,小大人似的的四方步迈得却有些飘飘然。
张枫领着李承铭等人入中枢院。
乾王府的车架驶动。
李英歌没让人跟进车里服侍,她靠坐在车窗旁,掀起车窗帘,静静看着渐渐淡化的中枢院剪影。
今生,她有谢氏、李姝、李承铭,还有萧寒潜、陈瑾瑜,有谢妈妈常青他们。
而李松,却孑然一身。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照着李松的心性,若真是纯粹的重逢欣喜,方才对着袁骁泱,就不会是那样一番自制自抑的反应。
她太了解李松了。
她话中有话,李松的种种反应也可圈可点。
再有他对淇河李氏的人的不理不睬。
可见,曾经只遵循性情行事的少年,是真的长大了。
不论淇河李氏,只说淇河袁家,甚至是袁骁泱,李松心底里只怕并非全无芥蒂,全无防备。
今生,李松只剩满门深仇在身。
这重担,她来分,和他一起扛。
诺大中枢院化作视野里的黑点,李英歌收回手,任由车窗帘缓缓落下,车内一瞬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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