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天这句话似乎有点大言不惭,可他要是厚着脸皮亮出尊者身份,倒也不算吹嘘。虽说蛊教尊者这个身份对于生活在文明社会,并且不甚了解深山生苗所信奉的所谓蛊教究竟为何物的官绅百姓们来说,实在谈不上有多敬畏敬仰,可是大半年前才离开京城的一个小小狱卒,如今坐拥数十万子民,算不算一个神话呢?
布政使衙门里,按察使王浩铭才刚刚赶到不久,此刻正与布政使姜欣喝茶聊天。这两位封疆大吏秉承“王不见王”的原则,除了偶尔饮宴交际的场合,从来不一起出现在公众面前,更不会到对方衙门拜访。
但今天不同,王浩铭兼着本省学政,举子们是他录取的,而这些被录取的举子们不管是做官也好,还是成为地方士绅名流,都要常和布政使衙门打交道,所以这次接见,他们两个人必然一起出面。
两人正不咸不淡地打着官腔,一个衙役忽然急急跑进来,大声禀报道:“老爷,举子们在衙门口儿打起来了。”
王浩铭一听脸色就沉了下来,他刚刚还向姜欣夸耀他录取的这些举子学识如何渊博、道德如何高尚,这些人成为地方官吏又或士绅,将如何有助于姜布政推行他的政略方针,这不是打了他的脸么?
不过这里是姜布政的地盘,王浩铭虽然心生恚怒却也不好发作,只是侧目看向姜欣。姜欣为人一向方正,一听这话顿时不悦,面沉似水地道:“举子们何故争斗?”
那衙役道:“回老爷,举子们正依名次列队等着老爷传见,忽然有位田府管事跑来,指斥一位名叫叶小天的举子花言巧语诱奸他的未婚妻子,还害死了这个女子的父亲,害得那女子母女失和。那叶小天勃然大怒,扑上去揪住他便是一顿拳打脚踢,他还有个身材高大的跟班也一起动手,众举子解劝不开。”
“哦?”
姜布政面皮子微微一动,向王浩铭轻轻地扫了一眼,因为在王按察向他移交的公文中,曾特意提到过几人,进行了着重推荐,其中就有这个叶小天,他也已经准了的。
王浩铭知道夏家为叶小天讨要举人功名不是根本目的,最终目的必是送他一个官身,只不过这事儿轮不到他做主,但是作为今科举子的考官,他是有荐举权的,所以先下手为强,在移交布政司的公文中着意提到叶小天性格刚烈、锐意进取,可派往葫县任职,以期打开葫县局面。
姜布政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王大人,这个叶小天还真如你所说,性格刚烈、锐意进取啊!”
王浩铭老脸微微一热,咳嗽一声道:“想必当日在栖云亭畔,这叶小天恣意狂放,羞辱崔象先的事,姜大人你也听说过了。呵呵,此人性情是火爆了些,可是他能不畏强权,此等人可比一个成熟稳重的更适合派驻葫县啊。”
王浩铭说着,心里已不知有多后悔,早知叶小天会闹出这种事来,他何必多嘴举荐叶小天呢,这位姜布政为人方正,也不大买那些土司老爷们的帐。如果他不多嘴,经过叶小天这么一闹,姜布政气恼之下,那叶小天哪还有机会做官?如今可好,明明厌憎于他,却还得为他美言。
姜布政听了王浩铭这番话心头却是微微一动。他自主政贵州以来,守成有余,开拓不足,朝中几位阁老把他放在这里,本来是希望他能打开局面,加强朝廷对贵州的掌控力。
谁知他到了贵州,才发现如果没有土司老爷们点头,他的政令根本出不了府门,出了府门也是废纸一张,迫于无奈只得俯首低头,向那些土司们妥协,以换取他们的支持,几年来只能勉强维持局面,无甚建树,其中尤以葫县为甚。
葫岭两位土司争地,直至兴兵作战,朝廷果断出兵平息了战乱,顺势罢黜了两位土司,立葫岭为葫县,设立流官,等于是为朝廷又争取了一块直接由朝廷控制的领土,这可是朝中几位阁老的得意之作。
然而葫岭立县已经三年有余,这个位于贵州驿道最北端的要害之地,依旧不能算是掌握在朝廷手中,为此他已不知几次受到阁老们的密函斥责。
如今杨应龙想把播州阿牧赵歆之子赵文远安插到葫县,田家又想把田家门人徐伯夷安插到葫县,显然是贵州的土司们已经回过味儿来,想把朝廷探进贵州的“这只手”砍掉,重新把葫县掌握在自己手中。
正因如此,姜布政才不动声色地把杨、田两家的要求都应允下来,决心驱狼斗虎,先让田杨两位土司较量一番,一则可以消耗这两位土司的实力,二则可以籍由他们来互相制衡。
如今又冒出这个叶小天来,据说他是红枫湖夏家内定的乘龙快婿,若让他到葫县去,那里的局势势必乱上加乱,那里越乱越好,乱了,朝廷才好乱中取利啊。
想到这里,姜布政微微一笑,道:“不错,少年人嘛,总不能因为读了书便连血气也读没了。姜某听说叶小天诱拐他人妻子一案,王大人已经有了结论,这田府管事无事生非,污辱新晋举人,该打!”
姜布政说罢,对那衙役道:“去!也不必等到辰时三刻了,这就叫他们晋见吧。”
王浩铭听得一呆,心中暗自起疑:“就这么轻轻放过了?这可不是姜欣的性格啊。这老家伙,在打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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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传风两颊赤肿地回到田府,捂着脸往自己住处急走,他这副狼狈相 可不想让府中那些下人们看到。
其实他也知道李大状是有意利用他,但他本就有心恶心恶心叶小天,两个人可谓一拍即合。
谢传风本想着不管叶小天与他如何理论,这种事都是越描越黑,叶小天不是做了举人正春风得意么?如此这般先让他丢个大脸,说不定夏家听说了也会心生嫌弃,那叶小天可就鸡飞蛋打一场空了。他拐走了自己自幼定亲的俏媚娇妻,总要让他也尝尝滋味这才甘心。谁知这叶小天竟是属驴的,一言不发动手就打,这也叫读书人么?
谢管事捂着脸正想往自己的住处去,尽快弄些消肿化瘀的药物敷敷脸面,突然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道:“谢传风!”
谢传风一听这声音便是一惊,急一扭头,就见一道倩影娉娉婷婷地立在阶上,头戴一顶浅露,看不见她的容颜,只能看见那俏巧圆润的白皙下巴,在她身后还立着两个侍女。
谢传风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垂头恭声道:“大小姐。”
不闻脚步声,但是一角白裙已经出现在他眼前,靴尖隐露,头顶传来田妙雯淡淡的声音:“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谢传风吱唔了两声,还没想好措辞,田妙雯已然一声冷笑:“你和李秋池搅活在一起做什么?”
谢传风心中一惊:糟了!大小姐都知道了。
谢传风急忙以额触地,道:“大小姐恕罪,小人知错了!”
田妙雯淡淡地道:“做了几天管事,就开始忘乎所以了?不要忘了,你是田府的人,你去与人如此为难,别人会认为这只是你的私人恩怨,还是出自我田家的授意?”
谢传风一听话风不对,不由体若筛糠,颤声道:“大小姐,小人……”
面前白裙一动,那袅娜的身影已然远去,只留下田妙雯一道清冷的声音:“你走吧,从此再不是我田府之人!”
谢传风大惊,膝行两步,哀声求道:“大小姐,请念在小人鞍前马后的份上,宽恕小人一次。”
谢传风一面说一面叩头,等了半晌还不见田妙雯说话,抬头一看,哪里还有田大小姐的身影,身边只围了许多田府的奴仆下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
谢传风绝望地大呼道:“大小姐!”
谢传风犹不死心,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不动,可片刻之后,田府内管家韩氏娘子便带着一个家仆来到了他身边,对他说道:“谢传风,小姐念你对我田家也算有些苦劳,这是赏你的,你走吧。”
谢传风急忙道:“韩大娘,求您帮忙在大小姐面前为我美言几句,但能令大小姐回心转意,您的大恩大德谢传风没齿不忘!”
韩大娘叹道:“大小姐的脾气你不知道?不要枉费心机了。”
那家仆将一个包袱放在谢传风身边,韩氏娘子回眸一扫,对几个家丁道:“送他出去。”韩大娘说罢扬长而去,谢传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脸上一片绝望。
谢传风失魂落魄地离开田府,又在田府门前痴痴伫立许久,终于死了心,背着包裹慢慢离开,寻到一家车马店。田府不用他,贵阳城还有谁家肯用他?唯今之计,也只有回铜仁去了。
“叶小天!”
谢传风坐在一间陋室里,等着车马行为他安排返乡的车马,想起害得自己被赶出田府的始作俑者,不由得咬牙切齿。
忽然间,他又想起田大小姐所赐的包裹,沉甸甸的应该有不少金银,如如今前程已经没了,如果这笔钱丰厚一些,回去后买房置地,也可过上小康生活。
谢传风打开包裹,意外地发现,包袱里除了一笔金银,居然还有一封书信,谢传风急忙展开书信一看,一丝喜意顿时漾上眉梢,他急忙左右看看,见室中无人,便把那封信三口两口吞咽腹中,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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