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皇帝被叶小天的话激怒了,以致他的脸色都扭曲起来,显得有些狰狞:“叶小天,你的性命就悬在朕的手里,你还敢出口妄言!难道……你还敢谋反不成?”
“如果皇上想杀臣,臣马上就会身首异处,臣都已经死了,又如何谋反?”
叶小天平静地解释了一句,随即话风一转:“但是,皇上应该记得,臣领出深山的那些百姓,他们尚未得到足够的教化,心中还没有朝廷、没有皇上,对于臣,他们也只是感念臣对他们的帮助,所以才服从臣的命令,而非因为臣是朝廷任命的铜仁府推官。所以,臣如果死了,臣可以确信,他们一定会为了臣揭竿而起!”
万历仰天大笑:“为了你?就因为你想拥有一个不该由你拥有的女人愚蠢地死去,他们就会为了你不惜向朕宣战,以卵击石?”
叶小天注视着万历,声音掷地有声:“是的!所以皇上问臣是要富贵权柄还是要一个女人,臣可以告诉皇上,臣都要!皇上若是为了一个女人挑起一场战争,哪怕这场战争转瞬就能扑灭,皇上也会遭到全天下人的唾骂,而臣为了一个女人不惜鸡蛋碰石头,却不会有一个部下提出异议!而且……”
叶小天骄傲地挺起了胸膛:“而且,臣还会受到全天下人的赞美!因为,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像臣一样这么男人,肯为了一个女人不惜同天下至尊为敌!”
叶小天稳稳地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铁镣“铿”地一声响,叶小天沉声道:“皇上愿意成全微臣么?”
万历皇帝如遭雷击,他慢慢地退了两步,无力地坐倒在龙椅上。同人不同命啊!同样的事,他做了就是昏君,别人做了就是英雄。
他并不怀疑叶小天的话,他相信一旦真的闹到这一步,叶小天所说的话一定会实现。
对于叶小天所说的一旦他身死,他的部下会揭竿而起,万历也没有几分怀疑。事实上不仅仅是叶小天,黔地大部分土司如果揭竿而起,土民都会服从他们的命令。
那些愚民对土司的敬畏,远远超过他们对朝廷的敬畏,如果不是这样,例代朝廷又何必对黔地土司采取绥靖安抚之策,反正百姓心中是有朝廷的,只管派兵前往接收、设立流官就好了,那些土司不可能有人拥戴追随。
这一瞬间,万历忽然有一种辛酸悲苦的强烈感受,他好羡慕叶小天。他是皇帝,但他远不如叶小天活得如此逍遥自在。他真想和叶小天换换,也能好好地为他自己活一回。
可是,这能由得他自己吗?一时间,万历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辛酸、无奈、空虚,还有……厌恶,对自己的厌恶,对皇帝这个身份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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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贵阳红枫湖夏土司的女儿,我的母亲受封为诏命,我跟娘亲赴京谢恩,迄今仍未接到皇上允许我们返回家乡的旨意,可我一直也没多想……”
夏莹莹泫泪欲滴地向陕西道监察御史李博贤述说着:“那日,我的母亲没有从宫里出来,宫里来了一位公公,说是我的母亲生了重病,我驱车闯宫,就是因为担心母亲的病情……”
夏莹莹驱车闯宫那天,李御史正好是目击者,还被三娘子给他来了一记“空中飞人”,对此当然记忆犹新,此刻听夏莹莹一说,两相印照,便知夏莹莹所言不虚。
一时间,把个忠正耿直的李御史臊了个满脸通红。这位李御史除了孜孜不倦地追求名望,还真没有什么可以诟病的地方,他是个很忠直的人,身为皇上的臣子,皇上干出这么没格调的事来,连他都觉得无地自容。
夏莹莹继续说着:“那一日,小天哥哥突然出现在京城,他说奉了圣旨率众山民出山,却遭到四方土司的排挤,后来更是动用刺客,想要暗杀小天哥哥。
小天哥迫于无奈,奋起反击,杀死了想害他的坏土司,抚台大人觉得事关重大,所以把他递解进京,交给皇帝亲自裁断。那天恰好皇帝派了一个叫什么书的镇国将军到我家提亲,被小天哥一口回绝。
本来,小天哥说过,他是被迫反击,而且是那些坏土司无视朝廷在先,朝廷绝不会严惩他,叫我只管安心。谁料小天哥拒绝了皇帝媒人的第二天,就来了一群大内侍卫,把小天哥抓走了……”
夏莹莹说的珠泪盈睫,饶是李御史一向方正,都有一种抬手替她拭泪的冲动。夏莹莹从袖中摸出一张红色锦锻封面的婚书,递给李博贤道:“找碴大官儿,你看,这就是人家和小天哥哥的婚书!”
李博贤赶紧接过来翻看,夏莹莹继续道:“人家虽然来自西南边陲,不及中原女子懂得礼数,可也明白一女不适二夫的道理,既已许给叶家,岂能再嫁朱家?
人家也知道,只要答应跟了皇帝,小天哥就能平安无恙,可人家宁愿与小天哥哥一同去死,也不做那自毁名节的事。今日,我夏莹莹来到宫门前,就是想以死明志!”
夏莹莹说着,变戏法儿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口短刀,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哀婉地道:“反正皇上想杀人,小天哥就一定会死,人家不如先走一步,黄泉路上等着小天哥哥,一道儿做对鬼夫妻吧!”
李博贤正在看婚书,待他看见那媒人居然是蒙古三娘子,一张脸羞得更红了。皇上这脸都丢到大草原上去了,真是……,常言道:主辱臣死,主忧臣劳,主自寻其辱的话怎么办?跟着一起丢人呗。
李博贤正气愤地想着,忽见夏莹莹掣出一把匕首,对准了她的心口,李博贤这一吓可真是非同小可。夏莹莹要是真死了,纵然经过他的苦谏,皇上幡然悔悟,这事儿也无可挽回了。
李博贤一把抓住了夏莹莹的手腕,惊叫道:“姑娘死不得,万万死不得!本官为你做主,定能保得你那夫君平安,你可千万不要自寻短见!”
莹莹不是个有心机的姑娘,智略计谋一类的东西更谈不上,但她此番所说的事九成九是真的,再加上一点从小捉弄爷祖、叔伯、兄弟时练就的本领,那半真半假的表演居然把李御史唬了个坚信不疑。
本着为皇帝负责的信念,他绝对不能让莹莹死,莹莹一旦死了,堂堂天子为了逼夺民女,害死人家男人,逼死人家女人,这名声就臭到家了,身为当事御史,也是他的严重失职。
李博贤紧紧抓着莹莹的手腕,把尖刀抓离她的心口,正色说道:“姑娘不必绝望悲伤,有李某在,一定能保得你夫妻平安!”
莹莹啜泣地道:“天大地大,皇上最大,你真能帮到我吗?”
“能!”
李博贤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攥着莹莹的手腕道:“御史台就在不远处,姑娘请跟我来!”
这个时候,李博贤已经不在乎让同僚知道并参与此事了,他是首倡者,注定了名垂青史的只能是他,那还怕同僚们知道做什么,多一个人声势便壮一分,正要合众言官之力,才能阻止皇帝在罪恶的道路上愈行愈远!
李博贤拉着夏莹莹匆匆而走,倒忘了旁边还有一个眼巴巴地盯着他的山东道监察御史刘桓邑。刘御史一直站在远处看着,眼见那位嫁娘打扮的女子时而激愤,时而垂首,李御史时而怒容满面,时而面红耳赤,只把刘恒邑急得抓耳挠腮。
如今见那新嫁娘居然还掏出一把刀来,刘御史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是心急如焚。不过,身为清流,刘御史的节操还是有的,这笔“生意”人家李御史明显已经“接单”了,他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冲上去抢“提成”?
眼看李博贤拉着夏莹莹匆匆离去,刘御史只能怅然追望,有心追上去,又绕不过自尊这道关,同样是监察御史,他都年近六旬了,李博贤的年纪在他面前只是小字辈儿,怎么好意思。
刘御史正犹豫间,旁边忽然有人嘿嘿一笑,道:“老道长,在这儿瞧什么呐?”
刘御史扭头一看,认识,熟人!通政司右通政党腾辉,说起来他们两个还是同年进士,自然熟悉。不过,两人的仕途之路发展不同,现在党腾辉身为通政司右通政,已经官居四品,而他还是个七品官,可真要论起权势地位,他可能还尤有过之。
四品官?整个大明数下来,怎么着也有几百位,可御史,全国上下一共才一百一十六人,那可是实权在握、权大职轻的特殊官员:清流言官。
所以,党腾辉这位老同年见了刘御史也不能托大,还是得尊称一句老道长。这老道长可不是指出家人,而是对监察御史的尊称。因为大明监察系统把全国划分为十三道,每道都设有监察御史,所以称其为“道长”。
刘恒邑怎好说他是眼热李御史得了一笔好“生意”,忙打个哈哈道:“没甚么,没甚么,党老大人怎么这般清闲呐?”
党腾辉笑道:“有几份重要的奏章,还是党某亲手送到宫里妥当。”党腾辉说着,便捋着胡须,望着远方只余一道红色身影的夏莹莹叹道:“这位姑娘倒也真是了得,竟有勇气身着嫁妆宫前明志!”
刘老御史一听,急忙问道:“怎么,党老大人知道那位姑娘为何身着嫁妆出现在午门之外?”
党腾辉道:“略知一二。这位姑娘呀……”党腾辉捡那能说的对刘老御史说了一遍,拱拱手道:“党某还要进宫,就不多聊了。改日再邀老道长过府饮酒。”
党腾辉说罢便向宫里走去。刘恒邑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终于明白李博贤方才为何那般激动了。御史,是为刷声望而存在的官员,可要刷到皇帝这种大BOSS,而且有机会担当主攻手,那机会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他做了一辈子御史,眼看就要告老还乡了,可也还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呢。面子、名声,名声、面子,刘御史心中天人交战,激烈挣扎了一阵,把脚重重地一跺!
“老夫又不是从你嘴里打听出来的,凭什么不能抢先弹劾?”刘御史把袍裾一撩,往腰里狠狠地一掖,便大步流星地奔了左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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