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兵部尚书,竟然因为点检禁军,被吓得中风了。王宪是嘴歪眼斜,口水长流,弄得满衣襟都是,一只手蜷缩成了鸡爪子,只能斜窝在床头,有人问话,他喉咙动了动,结果只发出一连串没有任何意义的呜呜声。
许是感觉到自己废了,王宪老泪横流,还会用脑袋去撞硬木床头,撞得咚咚作响,血流如注。听说他的惨状,在京许多官吏无不兔死狐悲,还有人上书,说王宪虽然有错,可当初在应州大捷的时候,他也抵御有功,后来更是在擒拿江彬的过程中,出力不少。
总而言之,人都这样了,就不要追究了。
“说得好听,还不是怕拔出萝卜带出泥,兵部、户部、刑部,还有内阁,谁的屁股干净!”朱厚熜愤愤说道,他抬眼看了看王岳,“你说朕下旨彻查怎么样?”
“不怎么样了。”王岳很坦白,“陛下,现在我们这边可用之人太少了,顾此失彼,如果真的撕破脸皮,朝局立刻就乱了。而且若是鞑子真的趁虚而入,咱们君臣可就要成为俘虏了。”
朱厚熜眼珠转了转,想到了英宗的凄惨遭遇,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还是放放吧,一切等王守仁进京再说。
可朱厚熜又迟疑了,“小富贵,你说王守仁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帮着朕扭转乾坤吗?”
“能!”
王岳毫不客气道:“王守仁的能力和实力都不必怀疑,只是我担心他不愿意进京。”
“什么?”朱厚熜急了,“朕论功赏他太子太保衔,加兵部尚书,总领戎政,这么大的恩遇,他还推脱,难不成要朕把首辅给他?”朱厚熜很是愤怒,他倒是想给,可杨廷和拿不下去啊!
王岳轻笑,他十分笃定,阳明公在乎的不是官职高低。
他已经年近五十,深知天命。
王阳明想什么呢?
他想做个孝子,这么多年,他太让老父提心吊胆了,所以他希望侍奉父亲,好好渡过最后的时光。
其次呢,他在乎自己的心学,他要完善学问,把自己的毕生所悟,流传下去。
至于建功立业,升官加爵,根本不在他的心上。
朱厚熜发愁了,“富贵,按你的说法,万一王守仁拒绝奉诏,朕该怎么办?”
王岳道:“陛下,臣以为必须让王守仁奉诏,臣可以写一封信。”
朱厚熜大笑,“富贵,你觉得自己能说服王守仁?”
“不是给王守仁,而是给他爹……王华!”王岳笑呵呵道:“王守仁现在最大的弱点就是王华,而王华老爷子,最大的担心,也是他这个宝贝儿子,所以请老爷子帮忙劝说,是对症下药!”
朱厚熜略微沉吟,忍不住抚掌大笑,这个小富贵,简直越来越鬼了,这个办法真好!
……
目光转到江南,浙江余姚。
秀丽的山水,孕育着非比寻常的文脉,大明建国之初,由于江西遭受战乱破坏较小,江西文人一度充斥朝堂。
可随着天下承平日久,江南的经济高度发达。
就拿浙江来说,山岭连绵,以低矮的丘陵为主,茶园,桑田,星罗棋布,海面畅通,商路无阻,田里长出来的都是真金白银。
富庶的经济条件,加上耕读传家的风俗,使得浙江遍地都是学堂,朗朗读书声,声声入耳。
学童们摇头晃脑,沉浸其中,希望能考出一个功名,光宗耀祖,让父母亲人都跟着享受荣耀,分享喜悦。
就在一座私塾的外面,光洁的卧牛石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默默坐着,目光凝视着几十步之外的学堂。
听着里面的读书声,他眯起眼睛,怡然自得。
“老爷,老爷!咱家大爷回来了!”
老头恍若未闻,下人还当他耳朵不好使,没有听清,只能凑到老头耳边,“老爷,大爷从应天回来看您了。”
老头终于收回了目光,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让他到这来吧!”
下人心说这老头怎么回事啊?儿子大老远回来看你,不进家门,跑这块受风,这是什么道理?
“老爷,大爷辛苦了,还是让他……”
“别废话,能统领千军万马的人,还在乎这点风吗?”
下人终于不敢说话了,不多时,有一个身形瘦削,面色苍白的中年人快步走过来,他步伐很快,很稳,胡须飘洒,风度翩翩,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如水,明亮如珠,任谁看了,都知道他绝非普通人。
老头看了看他,露出欣然的笑,拍着身边的空位置,“快,坐过来。”
对方没急着坐下,而是先撩开衣襟,跪在地上。
“孩儿守仁,拜见父亲!”
老头不悦,“你都胡子一把了,怎么还讲这些虚礼!快,陪着你爹坐一会儿。”
王阳明爬起来,他坐在了石头的低处,比老爹矮了半个脑袋,两父子就这么坐着,微风吹拂,老头王华十分享受。
他缓缓开口,“当年为父考中状元,赐假归乡,那时候你才九岁,为父就抱着你坐在这块石头上,给你讲《孟子》。”
王阳明连连点头,“父亲教诲,孩儿没齿难忘,孟子之道,与孩儿所悟心学有诸多相通之处。若没有父亲,断然没有孩儿的今天。只是孩儿愚钝,与科举仕途,远不如父亲。孩儿当年可是发誓也要考状元的,奈何只落个二甲进士!”
“哈哈哈!”
王华忍不住大笑,“为父比你厉害的,也就是一个状元头衔了。可百年之后,无人不知你王守仁!却没有几个人能记得起大明有哪些状元……孩儿,为父不如你多矣!”
王阳明听老父这么说,忍不住站起来,惶恐道:“父亲,孩儿虽然年近半百,可既不知天命,也不知己命,稍微可以夸口的也就是学问一道。只是心学尚有太多的瑕疵,孩儿真怕自己……一事无成啊!”
王华摆手,“这是你自己看自己,别人可不这么看。”
王阳明好奇,“父亲,您说的别人是?”
“是一个很有趣的小子。”王华再度伸手,让儿子坐下来,他笑着道:“你现在很矛盾,你讲心学,可你的心却在两难之间,对吧?”
王阳明摸了摸鼻子,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父亲的法眼,孩儿这次进京,的确是凶多吉少。”
“是啊!新君尊奉生身之父,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若是叫孝宗绝后,又是士林文臣不忍心看到的。这件事情,究竟会有如何结果,谁也说不清楚。名分大义,最是难说,只怕还要争论很久。”
“父亲高见。”王阳明哀叹道:“孩儿实在是不想踏足这个是非圈子,若是能拒绝,孩儿情愿意陪着父亲,听听读书声,写写文章,那才是人间至乐。”
王华凝视着儿子,仿佛在看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的确,能生出一个名动天下,才华无双的儿子,是他最大的骄傲。可王华也知道,儿子虽然天才,却不能真正超然物外,成为真正的圣贤。
“吾儿,为父刚刚提到了一位小友,他给为父提了个问题。心学心学,是依心而行。可若是心学门下,有人支持继统,又有人支持继嗣,难道要同门相残,斗得不亦乐乎,让人看到心学门下,不堪的嘴脸吗?”
“这……”
王阳明心头重击,苦笑道:“父亲,此子是要心学门下,悉数投靠过去啊!若是如此,只怕心学就变了。”
王华点头,“没错,此子说了,若不如此,心学就没了!”
父子可不讲究含蓄,老头一句戳心,王阳明浑身剧烈颤抖,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也足显滔天波澜……王阳明就坐在石头上,苦思了整整一天,当清晨的阳光出现,他露出了笑容,眼神的迷茫尽去,变得更加清澈。
就在家乡余姚,王阳明登坛讲学。
时间不多,只有三天。
可消息传开,周围的读书人,立刻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读书人纷纷赶来,只可惜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宁波等地,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无人不至,数万听众,只为一睹阳明公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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