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巴黎西南,有一片森林和沼泽地带,这是一片绝佳的猎场,森林有鹿,野兔,沼泽里面有数量众多的鱼,雨季的时候,水源充沛,甚至可以在上面泛舟,十分舒适。
动乱的时期,有不少人潜藏在这里,躲避危机。
随着法国走向安稳,这里又恢复了宁静。不过很快就有人打破了这里的安宁,一个大人物,以一里弗尔的价格,买下了周围一千亩的土地。
紧接着就有法国各地的能工巧匠,来到这里大兴土木。
他们按照主人的意思,采用东方喜欢的大块青砖,修建起整齐的四合院。
在庞大的建筑中间,修了一座砖木结构的殿宇,上面还广泛使用黄绿琉璃瓦,朱漆彩绘,熠熠生辉。
很显然,能这么折腾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法国的王,霍金斯。
他亲自给这座宫殿命名为凡尔赛宫,最初只是过来打猎,但最近几年,他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这里生活,处理政务,打猎,骑马,享受着生活的快乐。
“徐先生,刚刚有两个冲水马桶送了过来,已经安转好了……真是稀罕,大明的发明总是让人耳目一新。我可以送你一个,感受一下顺滑如丝的美妙体验。”
徐阶轻哼了一声,而后摇头,表示没有兴趣。
“你还是留着自己享受吧,我打算返回大明了。”
“什么?”霍金斯惊呆了,他猛地挺直身躯,艳红的酒汁从纯金的杯子里溅出,落在了华美的袍子上面。
霍金斯根本顾不上,“为什么?徐先生,你想念家乡?或者您觉得法国太小了,不够施展?”
徐阶摇头,“都不是,我在这里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我必须离开了。”
霍金斯依旧没法接受,在过去的时间里,徐阶一直充当着法国宰相的职责。
他替这个国家建立起户籍制度,建立起财税体系,兵役制度,替这个国家编织官僚体系,发展教育。
总而言之,徐阶替这个国家做了太多太多。
对于法国来说,可以没有国王霍金斯,但是却不能没有徐阶。
可就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竟然突然要走了,令霍金斯措手不及。
“先生,我真诚希望你能留下来,如果有什么错误,需要我改正,我愿意的。”霍金斯语气真诚。
可徐阶依旧没有动摇,他突然幽幽道:“你的战马在半年前死了,你知道吗?”
“是吗?”霍金斯努力想了想,“那是一匹很不错的好马,它曾经驮着我,夺取诺曼底,它跑得特别快,我好像有两三年没有骑过了,它是老死了吗?真的太可惜了。”
徐阶摇头,“不是老死的,而是饿死的,是被你的马夫饿死的!”
“饿死的?”
霍金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可是他最喜欢的战马,为了照顾战马,还专门拨出了一笔钱,能享受的待遇超过其他马匹的十倍,怎么会被饿死?
难道说那些马夫虐待自己的战马?该死,这些无耻卑贱的蠢货,我不会饶恕他们!
“多谢先生提醒,我会处理的……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战马饿死跟您回国有什么关系吗?”
徐阶轻轻一笑,“也有关系,也没有关系。对了,你注意过自己的体重吗?”
霍金斯下意识低头,高高隆起的肚皮,的确有些让人尴尬。
他似乎想起来,在某个时候,他还是身形矫健的商人兼海盗……他高大英俊,浓密的金色头发,四肢修长,肩膀宽厚,腰身优美,那些贵妇在他面前,根本毫无抵抗能力。他光靠着颜值,就能横扫上流社会。
似乎也没有过去多久,好像是当了法王的第二,还是第三个年头,他就开始发福,尤其是建成凡尔赛宫之后,他的体重更是不可抑制地飙升。
正是因为变胖了,他才放弃了原来的战马,转而骑那些笨拙巨大的挽马。
他的面容不再精致,头发也日渐稀少……总而言之,他油腻了。
油腻的背后,却是他越来越懒惰,拥有法国之后,他的雄心就不断流逝。他开始任人唯亲,开始沉溺享受。
他依旧信任徐阶,但是他却购买了土地,不惜重金,修建了凡尔赛宫。
“徐先生,当一个王者失去了斗志,就不值得辅佐了,对吗?”
徐阶摇头,“您的情况还算是好的。”
“那为什么你要走?”霍金斯不解。
“是法国,法国整体的选择。”徐阶很坦然道:“你手下的将领开始沉溺享受,他们争相以娶贵族女子为荣。为了能讨得老贵族的垂青,他们不惜耗费巨资,在结婚之后,他们还千方百计,劝说你,赐予他们贵族头衔。”
徐阶无奈苦笑道:“我当初到西方,是希望在一片陌生的土地,看到一个基于理想建立的国度。我可以很坦白告诉你,我虽然考虑了大明的利益,但我始终把法国放在第一位,我就是想知道,如何建立起一个完美的国家。”
“最初的法国让人欣喜,最底层的百姓和农奴觉醒,人们依据公平的原则,分配土地,努力工作,老人得到赡养,孩子能够进入学堂。贵族,教士,所有的食利者都被一扫而光。组织起来的士兵勇猛无敌,虽然他们还稚嫩,但是蕴含着蓬勃的生机。”
徐阶闭上眼睛,似乎在追忆曾经的岁月。
“我曾经想过,如果法国能继续走下去,统一整个欧洲,建立起堪比大明的国度。我就可以站在师父的面前,挺直胸膛,问问他,我这个学生干得怎么样?”
“但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或许也是低估了传统的力量。当夺取马赛之后,吸收了太多的旧军官,整个军队就变了。”
“我们攻击过神圣罗马帝国,我们跟那里的农民武装取得了合作……但是很可惜,我们失败了,我们不是败在了哈布斯堡的军队手里,我们被农民驱逐了。因为他们视法国军队为更残酷的掠夺者。”
徐阶连珠炮一般,快速倾斜着,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霍金斯也低下了头。
是啊!
那是个多么美好的机会,苏莱曼在攻击维也纳,德国的农民起义,法国充满了斗志。
所有人都以为哈布斯堡王朝就要覆灭,法国军队已经进入了莱茵河东岸。可接下来的事情,急转直下。
在初步取得胜利之后,法军和当地农民发生了冲突,双方火拼,死伤了上百人。然后法军将领就叫嚣,一个法军士兵,要用一百个农民的命赔偿……然后双方的斗争越来越激烈,杀戮冲突升级,甚至吸引普鲁士派兵前来,法国最终退回。
蓬勃的革命势头被遏制……似乎也从那一刻开始,法国开始放弃曾经的理想。
越来越多将领谋求贵族身份,然后就试图染指领地,他们靠着手里的权力,攫取财富。
原来议会的成员也不再为民请命,而是跟地方势力勾结起来,一起发财。
曾几何时,巴黎的街道上,又出现了贵族和平民的区分。
干净的街道再一次变得污浊不堪。
或许因为如此,自己才喜欢待在凡尔赛宫……霍金斯越想越多,突然额头冒汗,手也跟着颤抖起来。
在指头关节上,有几块异样的凸出,这正是疼痛的来源。
痛风,又叫国王病!
一个革命者,染上了国王病。
真是够讽刺的!
霍金斯忍着剧痛,躬身对徐阶道:“先生,我知道自己的错误,我愿意改正,只求先生能继续留在法国,我需要先生!”
徐阶还是摇头,“我来法国,是想做一个实验……其实我已经得到了结果,只不过这个结果有点让我惭愧罢了。”
徐阶强作欢颜,“但不管怎么说,结果就是如此,不能因为我不喜欢,就去否定。而且我也不是法国人,坦白讲,我没有必要为这个国家鞠躬尽瘁。我该回去了,我需要把这些经验带回大明。”
“我的师弟,大明的太子殿下,需要我去辅佐。我的事业还在大明,我感谢法国给我的机会,但我必须离开了,国王陛下,我希望你能理解。”
霍金斯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其实不管徐阶怎么说,一个不争的事实,法国曾经改变过,但是又以同样快的速度,变了回去。
旧贵族消失了,新贵族回来了。
霍金斯痛苦地抱着脑袋,他昂起头,苦兮兮看着徐阶。
“这,这到底是为什么?我,我没有想过会这样的!”
此刻的徐阶显得格外宽容,他点了点头,“或许这就是西方根深蒂固的贵族封建传统吧!毕竟你也清楚,在中原,从秦汉开始,贵族分封就已经瓦解了,我们有着漫长悠久的平民社会。所以我们推行新法会很容易。但是在欧洲,在法国,想要强行复制这些经验,就显得举步维艰。”
“很多时候,最大的阻力来自于自己内部。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这是我们心学祖师阳明公的感悟,用在法国,或许也同样合适。”
霍金斯深深叹息,“徐先生,法国就这样无药可救了吗?”
“不!”
徐阶断然道:“其实该怎么做,答案已经在那里了,至于能不能做到,这个答案在国王陛下,在法国百姓的身上。甚至可以说,因为我的存在,会影响国王陛下的施政,会给那些人攻讦的借口。”
“总而言之,我必须离开了,至于接下来的事情,请国王陛下自己斟酌吧!山高水长,我们后会无期!”
徐阶毅然转身,从出海到现在,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他该回到大明了,毕竟那里才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徐阶选择了土伦港,在那里他可以直接去三皇港,去拜见皇帝陛下,还有自己的师父,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大明。
徐阶到达土伦的时候,是一个阴雨蒙蒙的早晨,空气中凝结着水珠,寒冷阴翳,一点也不舒服。
徐阶不愿意耽搁时间,他只想快速离开。
但是出乎预料,在土伦港,聚集了太多的人,一望无际的人群,人山人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徐阶这边,他们翘首以盼,伸长了脖子。
有的家长干脆把孩子放在肩头,让他们看得更清楚一些。
瞧见没有,那就是东方的贤人,他改变了法国!
“一路顺风!”
不知道是哪一个用蹩脚的汉语喊出了这四个字,紧接着就此起彼伏,再也停不下来,人们一遍一遍诉说着,眼中涌出了泪水。
其实普通人来说,大体差别不大的。
徐阶给法国带来的变化人尽皆知,最重要的一点,徐阶告诉所有人,大家都是平等的,这一点体现在土地上,也体现在机会上。
徐阶主导的考试选官,让太多的普通人成为了官员,他修订的商法、民法,贯彻了平等观念,再也没有贵族对普通人的践踏。
徐阶让官吏变得和气,让市场交易变得公平……
这些东西在一个长久的等级封建社会里,全都是不可想象的。
他的施政带来的震动还在不断叠加,不断放大……人们甚至总结出一种“徐阶模式”的东西。
不管是宗教改革,还是文艺复兴,他们呼唤的那些东西,在东方理念的降维打击之下,溃不成军。
徐阶站在码头,回头望着无边无际的人群,突然他有了一丝明悟。
自己并没有失败,堕落的是霍金斯,是法国,却不是这些普通人!
恰恰相反,这些普通人会成为最重要的力量,种子已经种下来了,只等着发芽生长,结出累累果实。
徐阶头一次对人性不那么悲观,甚至说斗志昂扬。
他要返回大明了,他可以让大明变得更好。他不想再和稀泥了,也不会沉浸在官僚的吹捧敷衍之中,他可以做些更重要的事情。
或许自己的老师就是领悟到了这些吧!
徐阶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比多年前小了一大圈的发髻,冲着所有送行的人,深深一躬。
在这一刻,风琴响起,送行的人们挥舞着双手,目送着大船离开土伦,久久不愿散去……
徐阶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足足过了半天时间,他才走出船舱。
出乎预料,在船舱门口,恭恭敬敬站着一个小孩子。
“先生好!”
徐阶一眼认出了这个孩子,他叫小霍金斯,是霍金斯的儿子,今年只有七岁。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徐阶读书,学习汉语。
他接受的是完整的东方教育,所以小霍金斯的汉语水平甚至超过了法语。
如果忽略他的长相,这小家伙就是标准的东方学童。
徐阶很欣赏这个孩子,但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先生,是父亲让我来的。”
“国王陛下?他在想什么?”徐阶低声道。
“父亲说,文明的真谛在东方,他了解的还是太浅薄,他希望我能替他寻找到答案!”说着,小霍金斯深深一躬。
徐阶眯缝起眼睛,微微点头,他把小霍金斯揽在怀里。
“我也没法给你最终的答案,不过我想师父会给你答案的,他一定会喜欢你这个聪明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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