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女眷忙出了熹园而去,又使了仆从丫鬟搬来了两折檀木落地屏风,挡在月洞门外。
如此张罗忙活一番,还未来得及细细商议对策,便听仆从来禀,道是前头已经闯过了大门,往此处来了。
“怎地这样快!”
“还当至少也能拦上个小半时辰呢!”
这满打满算的,也不过两刻钟而已!
但实在也不能怪东阳王府的人不卖力——
那来传话的小厮大致说明了前院的战况经过。
论起力气,东阳王府的人自是不在话下,秦五云六亲自带人将两扇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随行而来的一应官员、平日里在朝中最是有头脸的解首辅一行,隔着大门极耐心有礼地同秦五等人打着商量。
见对方如此讲究,显是放不下朝廷颜面架子,不敢有什么过激之举,秦五不免就放松了几分警惕——
孰料,就在此时,一行身手矫健的缉事卫与太子军中之人,竟是伺机翻墙而入,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我方纵然再如何强悍,却又怎耐得过对方里应外合?
“这损招儿也不知是哪个出的!多半就是你家老解吧!”
“可不能污人清白,依我看倒像是江太傅呢!”
又有人问:“武的不成,那文的呢?”
“对对对,不是还有世子和二老爷么!”
“我家二老爷倒是亲自出面了的……”那传话的小厮笑得十分勉强,“可今日来得不单有解首辅,江太傅,明御史,各部尚书,还有内阁大学士余大人,曹郎中等人!”
这阵势,说是将大庆建朝以来所有的状元郎都聚在一处了也不为过!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有备而来!
他家二老爷再如何,那也寡不敌众啊!
女眷们闻言又笑闹着相互算起账来,说着哪家的老爷出力最多,竟拖了她们的后腿,灭了自家威风。
“行了行了,现如今哪里是内讧的时候!人都到跟前了!”
“咱们可得争气些,将这道门儿给拦紧了才行!”
“可不能叫他们轻易闯了进去……”
“都得牢记此前许二老爷迎亲时的教训!待会儿莫要再中了计!”
“这话说的,岂能在一条道儿上绊倒两回?这两架屏风莫不是白设的不成?”
任他们如何使计,反正不看不接招儿便是了!
“来了来了……!”
一阵嘈杂声传来,众女眷们连忙打起了精神。
有不信邪的小丫头扒在屏风旁悄悄看去,一眼瞧见那走在最前头迎面走来之人,当即呼吸一窒,赶忙就缩回了屏风后——果然……果然是不能瞧的!
都说这位太子殿下乃天人之姿,同许姑娘乃天造地设……今日一见,方知传言非戏言!
“诸位夫人未免太过戒备,怎还至于在此处拦下屏风?莫非我等还能硬闯不成?”
一行官员拥簇着皇太子来至月洞门前,见得这一幕,不由叹息道。
“防得可不止是硬闯!”有夫人笑道:“我且先问上一句,诸位今日是作何来了?”
这一问在规矩俗礼之内。
“自是替太子殿下迎亲而来!”
也有军中之人扯着嗓子中气十足且憨厚地答道:“帮我家殿下娶媳妇来了!”
这是个少年的声音。
四下大笑起来。
一片笑音中,玉风郡主透过两扇屏风之间的间隙看去,只见是一名身穿束袖圆领袍的少年站在前头,身形笔挺魁梧,肤色偏黑,带着一身浑然天成的莽气。
听得女眷们问了一句又一问,对面之人皆是对答如流,玉风郡主轻笑一声,也开了口——
“我也有几句话想要问一问太子殿下。”她语气悠悠地道:“我家昭昭嫁与你之后,家中之事,谁来当家做主?”
此言一出,四下略略一静。
这话放在寻常人家嫁娶,问上一问倒是无妨,可今日这门亲事可是皇家娶媳妇……
也就是这位玉风郡主问得出来了!
但也因是这位郡主,无论问出多么不着调的问题来,也不叫人觉得如何意外。
如此稍一反应过来,气氛便恢复如常,只当个玩笑话来听而已。
下一刻,只听那位太子殿下答道:“事无大小,能者居之。”
众人便笑着附和起来。
这答案模棱两可,却也足以揭过这个无甚意义的问题。
然而,紧接着,又听那道声音说道:“昭昭比我聪慧,亦比我见识独到,胸襟宽广——诸事自该由她做主。”
这个回答让四下顿时喧闹起来。
惊叹声,笑声,混作一团。
“好!好!”敬王世子带头抚掌叫好。
有官员笑着摇头。
纵然是场面话,太子殿下此言,可谓亦是给足了许家和太子妃体面。
江太傅眼中的笑意却意味深长。
屏风后,玉风郡主再次提问:“那我再问殿下,待我家昭昭成了太子妃之后,殿下打算纳几位侧妃美人来侍奉她左右?”
这个问题颇具迷惑性。
谢无恙却答得毫无迟疑——
“侍奉太子妃之事自有一应宫人在,我此生唯昭昭一人,断无再立侧妃之可能。”
不同于上个一个问题带来的喧闹,这个回答让四下静了一静。
哦,倒也不全是静的……
裘彩儿便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双手死死攥着身前衣襟,激动得两眼泪花。
她的心情,试问有谁能懂?
在场之人,几乎谁也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
今日虽是来迎亲,可到底是堂堂太子,若遇到不愿回答的问题,回避掉即可,左右那么多官员在,还怕应付不了这小小场面吗?
可偏偏他正面答了,且是如此回答!
大婚当日,又当着众人的面,此言是与允诺没有区别了!
可……此生唯太子妃一人?
现如今只是太子且罢,往后若是……
可断无这样的先例!
不,也不能说是没有先例的……
抛开数百年前大靖朝的那对帝后不说——
当今陛下可不就是个死活不愿选妃的么!
合着闹了半天,当爹的这是在给儿子打样儿呢!
先将路给蹚平了……也省得日后做臣子的不好接受!
如此一想,陛下可真是太贴心了……
意识到这一点,众大臣们的心情格外复杂。
但到底是大喜之日,也不宜说出煞风景的话来——且这里可是东阳王府,这个时候站出来提异议……
他们可不想今日刚吃罢太子的喜宴,不日便换众人来自家吃席!
且现下太子也只是说说而已,待真正坐上了那个位置,平衡各方势力,子嗣问题……这些都是需要思虑的。
殊不知,这些问题谢无恙早已细思过。
既是决定要娶,便不可能是稀里糊涂。
不知身世之前,他便有此决定,知晓身世之后,亦无一日更改。
平衡势力,本就不该牵扯后宫与无辜女子。且有比较才有纷争,不患寡而患不均,若从一开始诸人便断此念想,将心思尽放在前朝之上,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一条路走起来如何,总要真正做了才知道。
至于子嗣——
他与昭昭会有自己的孩子。
纵然没有,或昭昭不愿生子也无妨。
不是还有敬王世子吗?
据说前不久还有一名女子带着娃娃暗中找上了敬王府的门——
想必日后敬王府中子嗣定能十分丰厚。
如此之下,他借一个两个有资质的来养,这要求也不算过分吧?
但这些退路只在心中明白即可,自是不宜过早言明。
总归都是他与昭昭的私事,一切且走且看,也不必同外人交待太多。
而他今日有此言,正是为了免去日后诸多不必要的进言。
“答得好,不愧是我谢家男儿!”不同于其他人的模糊表态,玉风郡主十分满意。
众女眷惊诧过后,更多的是艳羡。
也有几名正值十五六的女孩子悄悄失落着,家中都曾隐隐约约对她们提起过太子侧妃之位,今日见了这位太子殿下又惊为天人,这般年纪之下不免也就生出了些幻想来。
但到底也只是尚未来得及扎根的想法,因此,这不值一提的失落很快便被四下的喜气冲散了去。
都是娇养着长大,读过书的女孩子,自有自己的骄傲在,话已当众挑明,又有谁会甘心去做多余的那个人?
况且,那日春狩,许家姑娘夺得首胜的画面,至今还印在她们的脑海中。
许姑娘用实际行动在告诉她们,女孩子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不该只于后宅之中相互争强好胜扯头花,将好处白白都让给男人们——
她们尊重着许姑娘。
并且清楚地明白了,自己也值得被尊重。
而若这位太子殿下当真能做到身侧无第二人,那便也是值得她们尊重的人呢。
想通了这些,女孩子们再看向那俊逸无双的青年人,心情反倒越发坦然通透了。
从纠纠结结的局内人,真正退至了局外,可谓释然又轻松。
有女孩子低声催促着玉风郡主再多问些。
太子殿下既为万民表率,那往后她们说不定便能拿同样的标准去择选夫婿呢。
玉风郡主含笑略清了清嗓子,正要再开口时,却见一只大手突然抓住了屏风一侧。
“要作何?”玉风郡主警惕地按住了那只手,并探出了半边身子去瞧。
只见正是方才喊着说“帮太子殿下娶媳妇来了”的高大少年。
此时离近了瞧,才见这高她整整一头的少年人有着一双极纯澈黑亮的眼睛。
与那一身莽气杂糅之下,就像是个……刚从山中跑出来的小野狼。
玉风郡主仰着脸眨了眨眼睛。
她府里……倒是没有这一款呢。
那姓聂的少年被她这般直勾勾地瞧,一只扒着屏风边沿的手掌也被她按着,一张脸不由倏地红透。
全然不敢低头看她,口中也磕磕绊绊起来:“不可再耽搁了,莫要……莫要误了吉时!”
说着,猛一用力,便将那架沉重的檀木屏风给直接搬了起来!
玉风郡主险些被他的动作闪倒在地,幸被一旁的女孩子们及时扶住。
而有人起了头,很快便有一群年轻人开始效仿着去挪另一架屏风。
看着惊乱的女眷们,一群官员不赞同地摇头劝阻着。
“这不合规矩……”
“你们这群年轻人……”
“单是说有个锤子用,倒是拦啊!”有夫人跺脚瞪了一眼自家爷们。
对此,大人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失聪,垂手立在原处。
谢无恙跨过月洞门,带着一行内官与执事嬷嬷往熹园的方向而去。
一众女眷们赶忙呼啦啦地跟上来。
已有报信的婢女快一步跑回了院中,气喘吁吁地道:“来了来了!”
许明意闻言忙将凤冠前的金玉流苏面帘放下,徐氏弯身帮她整理一番。
阿葵已经端着大丫鬟的姿态迎了出去。
而谢无恙一行人,却是再次遭到了阻拦——
看着展开翅膀拦在正堂石阶下的大鸟,又看向它身侧那另一只体态相当的鸟,谢无恙不禁满眼疑惑——这是哪位?
石阶之上,阿葵双手持于身侧,笑着解释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这是陛下寻来替天目作伴的,据说让人在密州养了一年多了,与天目十分合得来——姑娘给它取名为天薇。”
天薇……
谢无恙默了默。
此前父皇说会重赏天目,竟是分配媳妇,解决终身大事的意思吗?
且两只鸟身前此时都系着红绸挽花……
所以,今日到底是谁成亲?
他竟同这只鸟同年同月同日完成了人生大事?
这种心情不好形容,但对于不孝子拖后腿却已经早有预料——
在太子殿下的授意下,一旁的内官忙拿出备好的熟肉,朝着两只鸟扔了过去。
两只鸟收了买路钱,这才给执事嬷嬷放了行。
“啁!”天目吞着肉,挺着胸脯洋洋得意地朝天薇叫了一声——看我能干吧?
天薇回应了它一声,两只鸟依偎在一起埋头吃肉。
正堂中,四名女官手举帷扇在前,两左两右,已是将新娘子迎了出来。
谢无恙立在石阶下,透过那缓缓打开的帷扇看去,一时只觉天地之间万物诸声消匿。
凤冠霞帔娇艳夺目,金线宝珠华贵无匹,却终究未能压下她半分颜色。轻轻晃动着的金玉面帘后,那双秾丽而又乌亮的眼睛正朝他浅浅笑着。
于是,他朝她伸出了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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