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朗·法比尤斯医生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毫不留情的学术界的战斗。
和眼前这种战斗能做类比旳,只有传说中的几次大事件而已。至于其他的学术之争,都是小儿科。
比如说额叶切除术,那次战斗的结果是所有额叶切除术成为禁区,并且让一切临床医学远离诺贝尔医学、生物学奖。
比如说上古时期的洗手,那次战斗的结果是匈牙利妇产科医生、现代医院流行病学之父、塞麦尔维斯,被判定为精神病人,最后惨死在精神病院的保安手里。
如果说……
洛朗·法比尤斯医生一瞬间想到了几个赫赫有名的案例,随即眼前全是金星。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给自己惹了如此大的麻烦。
如果对方像是医学上古时期那些狠人对待塞麦尔韦斯似的,把自己送进精神病院可怎么办。
这已经超脱了学术范畴,变成毁灭肉身的战斗。
洛朗·法比尤斯医生明白了学术界为什么最近几十年很少再有针锋相对的争斗——因为没人能承担起这种后果。
愚蠢的自己在半个小时前还洋洋得意的对着精心制作的PPT“战斗”时,绝对不会想到随着那位老人的到来,形势逆转,自己竟然落得如此田地。
这一切的变化极快,快到了洛朗·法比尤斯医生根本来不及反应。
那位老人讲述完自己做过的ESD手术后,就开始逐字逐句的批评PPT里的话,就像是洛朗·法比尤斯医生针对楚院士的论文进行批评一样。
只是洛朗·法比尤斯医生知道,自己说的大多数都是仗着有主场优势的强词夺理,绝对经不起推敲。
而那位老人,却基于理论和实践,用客观的话语来攻击自己站不住脚的论据。
这场战斗已经开始一边倒,洛朗·法比尤斯医生浑身乏力,仿佛椎体被抽走,变成了无脊柱动物似的连坐都坐不稳。
楚院士坐在下面,越看越是沉默。
很明显,黄老的战斗经验丰富到了极点,根本不是自己能揣摩的。
类似的战斗,黄老不知道这辈子经历了多少场。
失败,就是声名俱裂。可黄老还在,那就证明他一辈子都没败过。
这本来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学术界的争锋,洛朗·法比尤斯医生或许是为了周从文的那个手势,或许是为了自己去共和国做手术却出了纰漏的恼羞成怒,所以才对自己的文章大肆批评。
而黄老却并不这么认为。
他很认真,
相当认真,
十分认真。
洛朗·法比尤斯医生的批评似乎触动了黄老的逆鳞,要被扼杀在襁褓中的ESD手术就像是黄老的孩子一样,神圣而不容侵犯。
一切对ESD的过分批评,黄老都毫不犹豫的加以批驳,根本不留任何情面。
如果说之前黄老说的话还只是尖锐,那么现在就是毫不掩饰的战斗。
号角吹响,冲锋号的声音响彻云霄。
哪怕之前没看过洛朗·法比尤斯医生的PPT,但黄老扎实的理论基础散发着璀璨的光芒。
即便是即兴辩论,黄老当着来自全世界的医生的面,展现出无以伦比的实力以及战斗力。
更让人无语的是,黄老的态度。
楚院士也是第一次看见黄老如此认真。
尤其是洛朗·法比尤斯医生瘫坐在地上,这一幕告诉楚院士学术界的战斗是如此残酷。
和国内的打打闹闹、蝇营苟且不一样,这里的战斗就像是古罗马的角斗场似的,只有血腥厮杀,没有温情饶恕。
“楚院士,黄老……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了。”陆天成看的心惊肉跳,小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楚院士无奈的说道,“可能这就是真正的学术界的战斗吧。我见过国内的一些学术战斗,一般来讲大家都比较含蓄,只是在学术圈子里传播,很少会这么不留情面。”
“……”陆天成默默的看着,一颗心砰砰砰的跳动。
他终于明白不久之前周从文毅然决然的站起来,走向洛朗·法比尤斯医生的那一刻肩头承担了什么。
战斗,刺刀见红的战斗,涉及到还在襁褓之中的ESD手术是就此死亡还是能传播下去的一场战斗。
陆天成看的口干舌燥。
原来一个新术式从出现到成熟,还要经历这么多磨难。
随着PPT一页一页的翻下去,黄老没有留一丝一毫的情面。
“这就是波尔多医院的水平?我不这么认为。”黄老说到某个荒谬论据的时候,提高声音,看着波尔多医院董事会的三人,随后他拿起讲桌上的纸,毫不犹豫的砸过去。
就像是黄老手里拿着病历夹子,砸写病历写的惨不忍睹的实习生一样。
哗啦~~~
白纸像是雪片一样飞舞,洛朗·法比尤斯医生的心口一阵剧痛,仿佛三根冠状动脉同时受到了暴击,心脏已经没有血液供应了似的。
“这就是欧洲的学术水平?你们作为医生,看到这么荒谬的论据,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黄老扫了一眼全场的医生,随着周从文第一时间用英语把黄老的话翻译出来,与黄老目光交错的医生们纷纷低下头。
“耻辱,这是学术界的耻辱!”黄老拍着桌子,愤怒的说道,“这种错误连篇的论证,你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学术素养呢!治病救人的精神呢!”
“学术讨论,要公平、公正、公开,绝对不能成为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手里的武器!”
楚院士也是第一次看到黄老如此愤怒,他惭愧的低下头,不敢和黄老四目相对,哪怕楚院士知道黄老说的不是自己。
周从文本来站在一边,承担起翻译的责任。
但此时他在翻译完自家老板的话后,走到那几张散落的白纸旁,弯腰把纸捡起来。
“你,坐的太远了。”周从文随后来到洛朗·法比尤斯医生面前,居高临下看着瘫坐在地上已经几近失神的他,冷冷说道。
周从文要做什么?
痛打落水狗么?
洛朗·法比尤斯医生还不够惨么?
楚院士心里浮现出无数的疑问。
和他一样,与会的医生们的目光都看向周从文,看向他面前坐在地上的洛朗·法比尤斯医生。
“我家老板说的你都听到了?”周从文极为冷漠的又质问了洛朗·法比尤斯医生一句。
他一边问问题,一边晃动着手里的纸,哗啦哗啦作响,就像是一曲高亢的交响乐一般。
楚院士看的目瞪口呆。
他看了一眼黄老,老人家站在讲台上,似乎根本没看见周从文在做什么。
这是默许,楚院士意识到这点。
旋即,楚院士便想起来楚云天试图挑战老人家的那一幕。
看着耀武扬威的周从文,想起那天的情况,楚院士心中这才明白黄老还真是在国内的时候脾气温和到了极点。
如果换成洛朗·法比尤斯医生在年会上挑衅的话,怕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要知道,这是ESD术式,只是黄老从事研究的一个偏支领域,而楚云天用的是胸腔镜……
其他医生看周从文,也都心生寒意。
“啪~”周从文把白纸扔到洛朗·法比尤斯医生的脸上,头也不回的来到黄老身边。
“老板,是这样吧。”
黄老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继续。”
继续!
还有!
竟然还没完事!
与会的医生们看傻了眼,没人想到由洛朗·法比尤斯医生挑起的学术之争竟然如此残酷。
在他们看来那位老人已经占尽上风,还做了很过分的羞辱举动。
但这一切还没结束,甚至只是一个开始!
包括楚院士和陆天成在内的所有人心生寒意,看黄老的目光变了又变。
老人家的确是老了,可是他战斗的念头从来没有老去,上了战场他比年轻人还精力充沛,而且并不存在宽恕一说。
洛朗·法比尤斯医生身上撒满了白纸,看起来格外的可怜。
但黄老根本不看他,哪怕眼角余光都没有瞥向洛朗·法比尤斯医生。
院办谭主任坐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他本来琢磨着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可是随着学术战斗的深入,谭主任的一颗心也变得拔凉拔凉的。
事情的进展已经超出了院办谭主任的预想,从洛朗·法比尤斯医生和周从文的私人恩怨上升到学界的战斗。而且黄老展现出来的战斗水准与战斗意志,是院办谭主任做梦都梦不到的。
简直太可怕了,在院办谭主任的眼睛里,黄老就像是一只刚刚睡醒的史前怪兽一样,狰狞可怖,随便一下就能把自己活吞掉。
会不会牵累到自己?院办谭主任心里出现了这么一个让他绝望的念头。
躲在省城,黄老鞭长莫及,这只是一种可能,基于黄老懒得为难自己的基础上的猜测。
如果黄老想,他伸一根手指,就能断了自己的前程。
院办谭主任心生悔意。
自己不是有病么,可谁又能想到黄老对ESD手术也精通如此,甚至把洛朗·法比尤斯医生挑起的战斗揽在自己身上。
谭主任欲哭无泪,只能尽量把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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