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贼子。
站起身来的韩冈,从杨汲的表情中,清晰明了的读到了这四个字。
就跟其他大多数议政会议的参加者一样。
除了几个事先就得到通报,或是自己推测出了答案,其他与会者,当他们发现政事堂一次召集了所有在京的议政重臣,都是与杨汲差不多一样的表情。
但凡会议,召集人总是处在最为核心的位置上。
崇政殿议事,文武两班合议军国重事,自来都是以天子之名召集群臣。
而今日,却是由苏颂、章惇和韩冈三人召集,由此形成定制,朝堂大政又还有皇帝什么事?
大事小事,都有臣子们商量了办。皇上……皇上是谁?
这自是乱臣贼子的行为。
但杨汲并没有转身离开,这也与其他人一样。
韩冈就看见杨汲飞快的向回头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后,又低着头偷眼探察自己的神色。
韩冈微微一笑,离座迎上前去。
如果说换个场所,几位宰相力所不及之处,怕是会有很多人都会选择离开。但是人都已进了政事堂,性命皆在苏章韩三人之手,又有谁敢立刻拂袖而去?
“师朴,潜古,二位可是来迟了。”韩冈带着温文的笑意,迎上两人,“还请快些入席,就等你们了。”
韩忠彦已知苏、章、韩三人打算做什么,也有了心理准备,更打算趁机走上更高的位置。
可是,当他发现韩冈的座位,竟然就在最接近大门的位置,而章惇也是坐南面北,便如坠五里雾中。
“这是怎么排的座次?”韩忠彦疑惑不解的问道。
座位摆成了一个圆圈,门开西向,上首下首都分不清,怎么坐?
韩冈道:“朝堂之上,天子陛前,我辈自有高下之别,如今以议政之身,共议国之大政,就无所谓高下了。”
大政……
韩忠彦环顾厅中,三十余人已经就坐,看不到其中有几个愁眉苦脸的。
章惇、韩冈,哪个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一个是被人评说‘能自拼其命,故能杀人’,另一个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杀过当朝宰相的!
可他们能让这么多人都听安排坐下来,也不全然以性命相胁。
“那忠彦就坐在这里了。”
韩忠彦洒然一笑,就挑了靠近的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潜古?”
杨汲随着韩冈的问话,对上了他的双眼。
韩冈的眼神温和如春水,宛如一谦谦君子。
但杨汲却不知道,若是自己说想要走,自家面前的这一位,是自交椅下抽出一个金骨朵来,还是一掷杯,从外面转出三百刀斧手?
俗谚云筵无好筵,会无好会,信哉斯言。
最终,杨汲还是战战兢兢的坐了下来。就是在苏颂的身边,距离门口最远的位置上,那也是唯一的空位了。
“人这下是到齐了。子容兄……”韩冈说着,就看向苏颂。
苏颂点头,“玉昆,你先坐。”
待韩冈坐下,他环顾一周,而后徐徐开口:“想必诸位都听说了,在下苏颂,还有子厚,玉昆,最近有了个想法。”苏颂的声音黯哑,但足以让厅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廷议之制为玉昆所建,虽无旧规,但行之有年,于国事裨益甚多。苏颂这两年,问过了许多人,都觉得有此一事,能集思广益,以免三两人刚愎害国,又能平复众论,不至因党争而慢事,为大善之法。”
尽管是必不可少的前奏,但苏颂也没有多说的打算,几句话带过,“所以近日玉昆与我和子厚就有了将此一良法,行之于天下的打算。州县流官,不明乡情,不知人事,仓促间上任,往往为胥吏所欺,若能集当地有望士绅于一堂,为之拾缺补遗,道明乡里人情过往,为治政安民之补,岂不大善?”
苏颂稍稍一顿,“而此法,便名之为议会。”他看着韩冈,“玉昆。”
韩忠彦精神一震,立刻聚精会神起来。
是议政重臣的那种议政,还是升斗小民在茶馆酒肆中的议政?韩忠彦很想知道,韩冈给予所谓的议员什么样的权力?
韩冈点头,接上去道,“议会议员,赞补州县,不可为庸夫俗吏染指,必是习儒法,明圣教的士人方可为之。但人有贤与不肖,士夫自不能例外,故而议员,又必须是得士人之望者可以为之。故而韩冈有一浅见,供各位斟酌。”
韩冈比了一个手势,几名堂吏就过来,将一本本活字印刷的小册子发了下去。
待与会重臣开始翻看,他就略略提高了一点声音:“县中议员,需本县举人可以为之,本县秀才可行推举之事。州中议员,需本州无差遣之进士或诸科可以为之,本州举人可行推举之事。”
“县中议员,自辖下城镇及乡中分区选出,依选区中丁口多寡而定议员数目,凡三百丁或五百丁可择一人,若乡中丁口不足,则归并至其他选区,议员总数,不宜超过五十人,以免人多口杂,亦不宜少过三十人,以防有遗珠在外。军州议会,其下各县监亦是按照丁口多寡而定议员之数,总数亦如县中。”
“州县议会每年定例在两税前后召开,监察州县税赋入库,并共议下一年度州县财税使用。平常时,只要有五名及以上议员提议,便可临时召开议会,参加人数超过三分之二,所定决议便告有效。州县审案,议员有权随意旁听,有六名议员同议,便可否决断案结果,交由上一级衙门重审。议员有议政之权,有监税之权,有否决之权,但朝廷所降诸法行之州县,议员无权反对。若议员犯法定罪,便须夺取议员之职,终身不可再选。”
韩冈简要的将册子上的内容介绍了一遍,最后总结道,“议会之制大略在此。其可行与否,以及细则,还须与诸位共同商议。”
韩冈话声落下,厅中一时无人接话,只有刷刷的翻页声不时的响起。
苏颂没拿那本册子,停了一阵,“这个会,不是朝会,不须担心御史,诸位可畅所欲言。有什么疑惑不明之处,也可以放心询问。”
韩忠彦也只翻看了两下,便放下了册子。这种东西没必要细看。
只要成立了议会,就等于有了集合当地大户的合法权力,一旦地方齐心,即使章惇、韩冈这样的名臣下到地方,也只能束手。议员们到底有什么权力,完全可以靠自己争取,根本不需要朝廷赐给——当年的节度使,他们割据州县、自辟椽属、各拥私军的权力,难道是朝廷给的吗?
有意识的是苏、章、韩三位宰辅的想法。更确切的,应该是韩冈的想法,能另辟蹊径,想出这一招的,就只有韩冈。
议会不是这一次聚会的关键,关键的是,议政重臣绕过天子共聚一堂的意义。
若行不轨之事,首先便是要定下名分。以什么名义行事,就决定了影响力的大小。
如果只是政事堂三位宰相领头,再多一点,就是两府诸公同议,也依然无法震慑住所有人,纵使能如阴云蔽日,还是有可能被一阵狂风吹散。
但若是在京的议政重臣共举,那就像是泰山压却不见有人捧场,皱眉想了想,却不再争辩了。
“先人与晏元献公有旧,家兄昔年也承了不少人情。”李承之在静默中开口,“‘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如此富贵气象,闻之令人神往。但元献公之后,晏家诸子,无一可承门户,至几道,则已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李承之话落,厅中更是悄无声息,这都是明摆着要维护大族。
推行议会,州县政事必然会受到干扰。但在座的有谁会反对?
家里的儿子不成气候,族中也没有什么人才,那这个家族就败落定了。
书香门第,没有一个进士出身,家门保不住多久。就是宰相之家,子弟中若缺一个进士,败落起来也就是二三十年、一两代人的事。
或许荫补出身的官员会反对——他们升不到高位——但能荫补子弟的官员却不会反对。即使是荫补出身,弄到一个举人头衔还是不难的。
能成为举人,就有资格被选为县议员,同时还有资格去选举州议员。这就有了是保守家门的实力。
而对很多富户来说,即使家中没有能考进士的读书种子,也无力去榜下捉婿,去招一个举人做女婿,也比讨好上官容易。只要多砸钱,能培养出几个秀才来,乡里也能横行了。
唯一不利的,真的就只有朝廷了。
当然,还有人担心寒门士子。
“也不必担心,行议会之政,会让寒门士子无出头之日。”韩冈不会给人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朝廷取士,不问阀阅,并非九品中正之制,也非孝廉之举,想要成为举人,只看读书与否。中等人家,哪个不能让子弟上学?若肯用心向学,中人之姿,也能有一个秀才。若能得名师教授,进士也有望。”他笑了一笑,“寒家便是一例。”
韩冈家世虽说是寒素,可按户等来说,也至少二等以上,否则哪里能供出一个读书人来?不过三等户以下,连耕读都做不到,不算是良家子了,根本不在考虑之中。
提议一方早有所备,提案又是好处多多,说到此处,已经没有什么人还觉得有什么的可以反对的。
但顾虑总免不了,熊本自与会后一直闭目不言,直至此时,方才开口,“敢问相公,如何让太后同意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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