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李达随即又轻声叹了口气。
这又如何?
换作是大理寺的狱吏,的确决不会将刑恕的尸骸弄到这般破绽处处,便是衙门里的老斫轮,也应该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只怕是眼前的这位章辟光章府判,害怕人多嘴杂,泄露真相,没有安排一名老手来布置,只敢驱用亲信。殊不知这样做,反而是欲盖弥彰。
只是如今最炽手可热的韩参政,可是亲口认定了这具尸体是源自于自缢!
‘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缢死’,才一天的功夫,就从朝堂传到了京城中。
可见是多么迫不及待。
李达好不容易才做到了大理寺少卿,又不是吃饱了撑着,费什么力气去证明他是被人先弄晕,然后才挂在房梁上的?
而且事涉大逆,作为逆贼同党的刑恕,死得也不冤。
无论新旧两党,现在都是有志一同,尽快将这一桩牵连太多的案子给压下去。
刑恕之死虽是蹊跷,但新党也不敢闹起来。蔡确不知与多少人有关联,此外还有曾布、薛向,若这边从刑恕身上开了头,之后就就别想结尾了。
真要是将真相捅出去,开罪的不只是一个韩参政。
作为法官,李达知道自己的职责是查明案件真相,将罪犯绳之于法,让受冤者得到昭雪。但身为朝臣,李达更明白,到了他这个等级,政治因素却已经是许多案子的唯一考量。
转了两圈,李达就结束了自己的检验工作,对章辟光道,“果然是自缢。”
章辟光点头叹道,“刑恕此贼行大逆不道之事,自绝于二圣与朝廷,本当明正典刑,千刀万剐以抵其罪,如今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倒是太便宜他了。”
李达道:“说的是啊,的确是太便宜他了。”停了一下,又问,“……当时的狱卒呢?”
跟在后面的典狱立刻道:“就在外面关着。他实在是太不小心了。”
“也没必要太苛刻。犯了大逆之罪,这些贼子哪一个不是惶惶不可终日?畏惧朝廷天威,选择自尽也是常有的事。”
章辟光也道:“人要想死,实是防不胜防,真要咬了舌头,撞了墙,怎么救?”
典狱连点头:“下官这就让人将他放出来。”
这间牢房就不必李达再多费唇舌,再细加检验,开具的依然还是自缢的结论。
从牢房中出来时,李达瞥眼看见了外面的一群狱吏中个头最高的一个,五大三粗,手上裹着细麻布,“手怎么了?”
狱吏没提防,被李达吓得一个激灵:“禀……禀官人,是……小人是之前修家里屋将她们们远嫁戍卒也行,一辈子都只能打光棍的士兵很多。
当时王韶问了韩冈两个问题:
第一,有人愿意嫁吗?对绝大多数官妓来说,去边疆过一辈子比死都可怕,何况还是嫁给卒伍,王韶让韩冈去教坊问问有几个愿意嫁给赤佬,而且是不知多少岁的赤佬。
第二,万一那个戍卒积功得官该怎么办?
在韩冈来看,前一件事,那是针对已经习惯了浮华的官妓,犯人的亲眷在还没有沦落时,至少其中大部分还不至于愿意将自己的姓名列入贱籍,要后悔,也是嫁过去后才会后悔。
后一件,就是想得太多,难道说一个罪犯的亲眷,还能唆使得动丈夫犯法?若是怕她做了官夫人,朝廷不好安排,直接让士兵娶妻后离开军队屯垦边疆就行了。
接下来王韶怎么说的,韩冈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没有说服王韶,而王韶也没能说服自己。另外还有讨论的起因——当时讨论的,其实是一桩本家户绝、只有出嫁女的遗产继承案。
出嫁的女儿,就不算这家的人,只要不是株连姻亲,便不会受到牵累。但未出嫁的在室女就不一样了,一并要受牵连,往往没入教坊。虽说可以不死,但由此沦入贱业,也不比丢掉性命好多少。
不过相对的,在继承权上,在室女就比出嫁女要大得多。若有兄弟,在室女至少能拥有三分之一的继承权,无兄弟就能继承全部家产。另外归宗女——也就是丧夫或是离异后回家的女儿——也拥有与在室女相类似的继承权,但继承权要稍低一等。
而出嫁女,即便是没有其他儿女继承门户的情况,也只能拿到家产的一部分,一般只有三分之一,其余没入官中,而且还有上限,不得超过两千贯,‘给出嫁诸女并至二千贯止’,除非遗产很多,超过两万贯,这才会请天子决定增加多少:‘若及二万贯以上,临时具数奏裁增给’。
当时韩冈和王韶、王厚,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从出嫁女的遗产继承,扯到了教坊上面。那时候,熙河路还是天边的浮云,陇右最为富庶的巩州还只是一个边境的寨堡,未来的两位宰辅和一名横班,只能屈居在简陋的房间中,门外倒是还站了一名安西都护府都护,和一位功绩显赫的州将。
而之所以突然间会想起来这件事,当然与出嫁女的继承权无关,一方面是因为早上在宣德门外,问了苏颂一个有些类似的二选一的问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现在正在于韩绛、张璪议论的话题。
这个话题并非是如何处置大逆案与案犯官们的家属,在整桩案子还没有结案之前,除了那几个为了安定人心而特旨处置的主犯,所有人犯不可能先于案件之前进行宣判,他们的妻女亲眷当然也不会例外。
而是一个韩冈前世曾经听闻多次的名字,而且总是与当今的大文豪联系在一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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