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千宝道人把头扭到一边去,他的动作是如此明显,以至于本来只担心薛平治和余慈之间突然僵硬气氛的士如真君,都发现了此一问题。
无奈之下,他也能学千宝道人,把视线别开。
受了薛平治这样的姿态,余慈也不好继续使脸色,只是静待她一个解释。
薛平治却没有即刻说话,而是微蹙眉峰,思忖片刻,才以秘法封绝外界探测,轻声道:
“好让天君知晓,此事并非我有意瞒下,实是我与夏夫人早年商定,订下了誓约,连相关记忆都给锁死,若非天君点破,封印自然打开,我自己尚蒙在鼓里。不然,天魔妄境之时,有什么能瞒过天君去?”
这话还有点儿谱,但余慈仍不能尽信。
怀璞抱玉之事,关系何其重大,夏夫人能将此事告知薛平治,两人间的关系又是何等密切?
“事情并不像天君所想的那样……”
薛平治也有些无奈,她在考虑怎么解释,同时也在梳理刚刚解封的记忆:“我之前也奇怪,为何信任夏夫人,如今思来,或有部分,是潜意识里的记忆作怪。
“此事是当年夏夫人主动找上门来,借我‘两仪圈’,施行‘怀璞抱玉’之法,也许了我相当的好处,要求则只是要我封存相关记忆而已,则一旦受到明确的信息刺激,便会自动解开……如此条件,我哪有拒绝的道理?”
听薛平治这么讲,余慈也回忆刚刚情形,果然是那么回事儿。
精擅阴阳之法,果然净碰上这些稀罕事儿。
他心中微松,很快又提起了兴趣。
夏夫人应该也不会想到,她当年设下的条件,会在这种情形下解开,这倒是给了余慈进一步了解情报的机会。
“何年何月?”
“正是我收下那记名弟子后不久,约是二十八年左右。至于另一人是哪个……当时她还未曾有孕。”
余慈心中一喜:“对方是谁?”
“据夏夫人讲,就是幽灿。”
“呃……”
若只是夏夫人一面之辞,自然不能采信,况且,全天下人都知道:
“幽灿不是早就闭关了吗?”
“据夏夫人讲,她是以巫门秘术,摄来的纯粹血脉,我施法之时,没发现什么异常。”
“但你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幽灿本人的?”
“不,沉寒入渊,正是幽氏血脉发挥到极致的表征,寻常大巫,都不可能达到,若非幽灿,还能是谁?”
说到这儿,余慈忽然发现,他和薛平治之间,似乎有哪儿没对上茬口。
“等等!元君,你所说的血脉是指……”
两人对视,薛平治恍然:“怪我没说清楚,夏夫人受孕,非是寻常男女之道,而是以巫道秘法,先期从对象身上提纯血脉,再使二者血脉和合,据说此法可能最大限度祛除‘杂质’,不使旁系血脉干扰。”
余慈越听越奇,巫门对血脉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
可是,夏夫人做来何用?
要给幽灿留个直系血脉?还是别有所图?
其实,若真能给幽灿留一个血脉,对夏夫人稳固权柄也有好处,问题就在于,时间点选在了幽灿闭关之时,一旦出事儿,谁来给她解释?解释了又有谁信?
夏夫人不可能单纯维持现状——世事便是如此,当有一方拼命想作乱,另一方只想着维持现有局面的时候,十有**,是后者要倒霉。若想胜出,必须以动制动,在掌握全局的情况下,将平衡彻底打破,重新洗牌。
可是,巫门最重血脉,从目前飞魂城内部的“民心”来看,夏夫人终究还是“外人”,动乱之时,没有幽灿的支持,大义上就有些问题。
以前有幽煌,某种意义上可以代表幽氏一族,现在呢?
当前这种不利局面,几乎可说是夏夫人“怀璞抱玉”一手造成。
飞魂城今天不乱,他日恐怕也要乱一乱的。
余慈沉吟之时,夏夫人也在稳健主持碧霄清谈的进程。
不过,眼下的斗符真没有什么意思,尤其是心有旁骛的时候。
述玄楼上,不只是余慈开小差,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心不在焉,
要么是等着飞魂城那边进一步的消息,要么是等“真实”的太始星争夺战。
洗玉盟内部的消息渠道还是有过人之处的,不多时,相关消息陆续传来,气氛变得更微妙,余慈也将视线移到楼内各路修士,尤其是楚原湘、杨奇这样的大宗首脑、主事脸上。
可惜,看不出太多端倪。
但不管怎样,影响已经实实在在地出现了,而帘幕之后的夏夫人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在日后徐徐图之——如果她还有机会的话。
一侧,薛平治又是询问:“道友是否还要与其维持关系?”
薛平治直白的态度,让余慈有点儿意外:“夏夫人与元君应该也有盟约,还有飞瀑界……”
“一个从来不给准信儿的盟友吗?”
细究起来,薛平治对夏夫人的态度,也是一贯的,只不过之前表现出的是无奈的一面,如今时事移易,却是果断决绝的一面:
“如果没有道友,夏夫人的帮助,是我极大的希望所在;但如今,对我而言,区区‘希望’,又有什么用处?”
薛平治没在自己身上花什么心思,倒是对余慈目前的立场颇是关心:
“道友这边,若没有夏夫人、飞魂城,想在北地三湖站住脚跟,会非常困难。”
余慈嗯了一声,没有立刻回应。
薛平治解析道:“四明宗和浩然宗一脉目前自顾不暇,四明宗风雨飘摇,浩然宗还没有做好替代四明宗的准备,十五人宗之一的玉景门被灭,另一个地阶宗派象山宗,现在全靠着清虚道德宗派去的援手支撑,才能“昭轩圣界”的比斗,应该是到目前为止,出场宗门最多、层次也最高的,“四天八地”一个不漏,十五人宗,除了已经灭派的玉景门和被除名的赤霄天外,也是通盘参与。
可坦白讲,除了湖面上那批希望大开眼界的修士们,述玄楼内外,还真没有几个能提起兴趣的。
和暗流涌动的气氛不同,现在分云斗符的局面四平八稳,连看了十多场斗符,再怎么精彩,大伙儿也都有些厌了,看起来,就是按照流程打一打,走个过场便罢。
便是负责控制场面的夏夫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清罄之音响起,只待余波散尽,便是昭轩圣界的第一轮斗符。
余慈侧过脸,准备再细问一番“怀璞抱玉”的事,然而眼角光芒一闪,突有白练绕空,穿入楼中,铮铮剑吟,悦耳动听,倒是把清罄振音压下。而那剑光,也被辛乙接个正着。
应该是传讯飞剑。
温开水似的场面,早该有点儿“意外”和“枝节”来刺激一番了。
一大半人都往这边看,便是另外一小半,很快也扭头。
原因无他,辛乙看到其中消息后,竟是哈哈大笑,声震楼台,此后更是直接站起身来,向帘幕之后的夏夫人拱拱手:
“夫人,对不住……”
余慈不知道,这时候的夏夫人心脏是否是停跳一拍,反正他本能就以为,可能是关涉到飞魂城的变故。
如他一般的修士,绝不在少数。
不过,夏夫人的语调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天君何出此言?”
辛乙笑容可掬:“今日的碧霄清谈,怕是要让辛某来砸场了!”
说罢,辛乙便天地大劫起后,八景宫连续十余次迁徙生灵进入,保守估计,里面的凡俗之人已在十亿以上,这也是一份非常重要的资源。就是不知道,八景宫是否计算在内。”
余慈还在消化,另一边薛平治又加以补充;“还有虚空甬道出入口的位置,紧邻环湖带水系西端,玉尺河与沧江交汇处,也是在洗玉盟与八景宫的势力范围交界处,位置优越,转运非常便利。而且,按照惯例,相关区域是要由虚空世界拥有者管辖的,等于是把这一块划给了洗玉盟。”
余慈沉吟:“也就是说,比之昭轩圣界……”
千宝道人直接下了定论:“整体资源或有逊色,安全、成熟百倍过之!”
也就是说,这就是一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哪!
此时此刻,各路修士都存着一个疑问:
昭轩圣界有什么好处,需要八景宫用一处开发完成的上等虚空世界,加以置换?
便在人们的好奇心都要爆炸的时候,述玄楼上,楚原湘皱着眉头回应:
“辛天君,恕我直言,咱们谈不拢的原因,不是用平都玄阳界,还是元辰秘界之类,而是昭轩圣界的虚空甬道出入口,是在北地三湖境内,而是腹心之地,我们不可能让贵宗派人到此,大肆开采、转运,当然,还有可能爆发的冲突,祸端,更不能引到洗玉盟治下……
“这么说罢,昭轩圣界不开则已,开,就要开在洗玉盟的手中。这一点儿,毋庸置疑,没有商量的余地!”
楚原湘倒是一点儿都不避讳,使得尚不太清楚其中门道儿的修士们,也都恍悟:
原来,在碧霄清谈未开之前,两边已经谈得这么深入了。而且八景宫之前也已提出用虚空世界置换的办法,却给拒绝。
这已算是第二轮。
辛乙此时,却是从容得很:
“八景宫尊重贵盟的意见。所以……”
“所以?”
“置换之后,八景宫不准备深入开拓……不,根本不会对其动一根指头。我们要的,只是封印、隔离、最好是从哪儿来,让它回哪儿去!”
述玄楼内外,除少数人外,无不目瞪口呆。
这是有钱没处花了?准备扔到虚空世界里去听听响儿?
余慈眼角抽动一记,心中不可避免,真有点儿佩服之意了。
八景宫……
他眼下看到的,不是八景宫的财大气粗,而是坚定的决心意志,是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将决心意志贯彻到底的雷霆手段。
这样的作为,和辛乙之前与他所说的那些话,是高度契合、一脉相承的。
简单点儿说,就是决不让昭轩圣界破坏现阶段的勘天定元大事,甚至连成为第二个“血狱鬼府”的机会,都不给它。
当然,八景宫也绝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甚至担骂名的冤大头。
辛乙再次环目扫过,见有相当一部分修士还在迷茫状态,完全不清楚这里面的前因后果,便提气扬声道:
“我为什么要万里迢迢赶过来,置换昭轩圣界?老辛我也不空谈什么大义,说白了,我们八景宫觉得紧张、觉得吃力!”
述玄楼内外微微骚动,而在更广阔的水天之间的背.景中,则是突然安静下来。
辛乙已经展开了万里传音之类的法门,使得所有关注这场碧霄清谈的修士,都将他这一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并不因为水镜转呈的有无而受到影响。
对洗玉盟高层而言,这个举动不是太礼貌。
但最有资格阻止的夏夫人,始终保持沉默。而等辛乙开了头、下了钩子,再来阻止的话,那就是纯往沟里跳了,保管担上几十年的骂名,还会让宗门被动,无论是楚原湘还是杨朱、孟质,都不会冒这个风险。
天上天下,只听到辛乙一人的声音。
“当今真界三道防线,沧江、东海、封魔,八景宫都派人参与,出了力、流了血、死了人,说话的资格还是有一些的。三条防线,沧江最漫长、东海最紧张、封魔最惨烈!
“十二年来,东华山几乎每隔三五人,都要抬死人出来。咱们的对手,有域外天魔、有血狱妖魔,还有其他虚空世界的强者,这里面,就有昭轩圣界的六耳妖人……
“不错,我的意思就是,除了北地三湖,昭轩圣界与真界还有接口。这说明什么?很简单,昭轩圣界与真界已经‘挨得太近’了,咱们难道要在北地三湖或是东华山再撞出一个天裂谷或是万鬼地窟?或者是接受一个完全没有任何往来障碍的血狱鬼府?
“反正,八景宫不愿意!当此天地大劫之时,任何一点儿额外的压力,都不是真界消受得起的,也不是此界亿万修士、还有千倍、万倍于此的凡俗所能承担得了的!
“八景宫紧张,不愿冒这个风险,所以,我们的意图是,干脆断掉一切联系,老死不相往来……也许日后还有机会再接触,但那必须是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就像是咱们现在牢牢掌控的成百上千个虚空世界一样。”
余慈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慷慨陈辞,也不知后面还有没有更复杂的背.景、有没有更深的算计、
反正在这一刻,辛乙在道义上,占据了绝对的制高点,便是桀骜如楚原湘,一时也无言以对。
余慈叹了口气,今天,碧霄清谈势必要给斩去半截了。
帘幕之后的夏夫人,是不是如释重负呢?
果不其然,几次话语交锋之后,昭轩圣界的问题,还是搁置了下来。
照理说,这不关太始星什么事儿。
可……别开玩笑了。
没有了昭轩圣界中各宗承担的责任、义务,还有似乎已经到了嘴边上的平都玄阳界庞大到让人眼晕的资产,你让各家宗门怎么平衡?怎么甘心?
不把这件事儿弄个清楚,谁还会卖力?
半个时辰后,这一次最特殊的碧霄清谈,便在湖上万千修士刺耳的喧嚣声中,以最虎头蛇尾的方式结束了。
洗玉盟高层连“后续”的时间都没定下,便匆匆散场。
辛乙实现了他的承诺,痛痛快快砸了回场子。
不过,或许夏夫人会感激他?
谁知道呢?
或许是意外频发的缘故,碧霄清谈之后,整个洗玉湖的气氛都不对了。
为了解决内乱,夏夫人匆匆赶回飞魂城,苏双鹤也不例外,这种时候,哪个大巫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而楚原湘、杨朱等人也没有长留,扯着辛乙不知往何处去了,这件事情,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决议的范围,也许,需要更多的宗门首脑参与进去。
但这一切,也绕不过暂时自顾不瑕的飞魂城,这就形成了一个死结。
故而短时间内,北地三湖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东海之滨。
重心东移,洗玉湖上,一时间竟有“人去楼空”之感,
当然,这也只是相对而言。
在广大修士眼中,碧霄清谈的后面,虽然是走了样、破了相,还直接砍掉了半截,可在前面,也绝不乏精彩,尤其是余慈与广微真人的“星罗棋布”,对那些更关注自家修行,却又找不到明确路途的散修来说,简直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广微真人在碧霄清谈之后,就返回北荒,据说是闭关去了。
但没关系,另一位、也是最重要的那位,不还在洗玉湖么?
这两日,余慈暂住的“宜水居”外,密密麻麻地跪满了慕名而来的修士。
这些修士不敢打扰余慈的清净,最近的也在十里开外的曲折水道外围,陆上塞不下了,有人直接就跪在了湖面上。
里面九成九都是符修。
他们的目的简单又直接,都是想趁着上清宗复起山门的关键时期,投身进来,给自己挣一条前路。
这种时候,因为余慈的符法演示,而悟出法门、神通的“幸运儿”,自然是最有“资格”的,他们享受了最前排的待遇,接受了大伙儿的一致推举、赞誉,到后来,有的甚至“怀疑”自个儿是不是当年哪位上清宗门人的转世。
要不然,为什么就这么有缘分呢?
所以,什么师叔、师祖、祖宗之类的称谓,洒花似的往渊虚天君、后圣大人头上套,有的人甚至想方设法去购置开解胎迷的宝贝,“破迷丹精”咱买不到,降几个档次总成吧?
说不定,玄关一开,真的就是自己人了?
很多次,小九都笑倒在宜水居门外。
托余慈的福,她现在已经升格成了“祖奶奶”,虽然很少出去,但绝少不了每日的孝敬,过得很是滋润。
不过在今日,气氛突然就有些古怪了。
外面嘈杂的声音突然止息,安静得有儿异样。
小九通过宜水居的防御水镜往外看,然后就撇嘴。
一侧与她聊天的陆雅也看到了,征询她的意见:“要不要通知主上?”
小九眼珠一转:“通知什么呀,让她直接进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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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出口气,连续七更大章,完成。
今天也是十月的最后一天,每月的这一天,都是争榜最激烈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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