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魔法 > 雪中悍刀行 > 第一百六十五章 百足之虫,夫妻之间,强弩之末

章节将近七千字,今天上传的就这一章。下一章会是第三卷《贺新凉的最后一章了。第四卷卷名仍是既定的《共逐鹿。

    没有公布天下文字激扬的檄文,没有君王亲自点将的兴师动众,兵部侍郎卢升象的离京,有着出奇的安静,以至于他穿过整个京畿之南,沿途竟然没有一个当地官员见着卢侍郎卢大人的面。但是这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并不意味着着卢升象的离京就是一场庙堂败北,卢升象是先输给了当初同为侍郎的卢白颉一筹,在争夺兵部尚书一职上失利,可紧接着他就领了统制京畿以南三州十六军镇的圣旨,甚至安国大将军杨慎杏这样的一批功勋老将,也需要受到他的节制。卢升象的马队不过三百骑,这趟半公开半隐蔽的长驱南下,朝廷暂时没有动用一兵一卒的京畿战力,对于西楚的蠢蠢欲动,似乎更多还是处于观望中。一身便服的卢升象带着亲兵在佑露关歇脚,却没有进入关城,而是在关外临时搭建了一座军营大帐,等到佑露关几名校尉闻讯匆忙赶来,不出意外马上就要按离阳律例暂领一个大将军衔的侍郎大人,在草创粗糙的营帐内言笑晏晏接见了诸位,没有美酒佳肴,没有莺歌燕舞,卢大人用一顿粗茶淡饭就把他们打发了,不过这反而让那几名校尉吃了颗定心丸,谁不知道出身广陵春雪楼的卢升象是一头笑面虎,不笑则已,一笑便吃人。佑露关位于京畿屏藩、广陵道跟淮南道三者交汇地,佑露关的校尉虽说品秩俸禄比寻常离阳武官要高出一筹,以前都是直辖于兵部顾庐,只是如今顾庐风雨飘摇,名存实亡,佑露关就跟没了爹娘断了奶水的家伙一样,反观卢升象一来有广陵道这个娘家可以依托,二来又是朝廷炙手可热的的当红贵人,何况卢升象不是凭着家世功荫才走入帝国中枢,更多还是靠他自己在春秋中捞取的显赫军功,因此给佑露关再多的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卢侍郎面前拿三捏四端架子。卢升象亲自送几位校尉离开军营,跟一名依为心腹的年轻武将站在营外空地上,一起望着远去马蹄溅起的尘土,被风吹散。卢升象蹲下身,抓起一捧既有土腥味又夹杂有春草气息的泥土,嗅了嗅,望向南方,默不作声。很多人并不清楚堂堂兵部侍郎曾经是个蹩脚的斥候,一次误报军情获罪,差点还给上边砍掉脑袋。

    卢升象捏了捏手心的泥土,轻声道:“当过斥候就跟学会游水差不多,一旦会了,不管搁下多久,再被丢入水中,就都很难再淹死了。郭东汉,广陵道战力如何,你很清楚,一天到晚嚷着要跟北凉燕敕两道争抢天下第一的名头,实则除了广陵王的几万兵,其余的,都是烂泥扶不上墙,这不好去怪王爷绣了一只花枕头,实在是整整小二十年没仗打,老的退出军伍享福去了,小的挤入军伍享福来了,怎么能跟天天枕戈待命的北凉铁骑和燕敕步卒一较高下,春雪楼绞尽脑汁跟朝廷要来了最新的兵器最好的甲胄,甚至连顾剑棠要的军马,都敢抢到自己手里来,我现在担心的,不是朝野上下那些所谓有识之士以为的,他们都觉得最大的隐患,是杨慎杏阎震春这些老将军不服约束,不听号令各自为战,我只怕战事初期兵力不足的西楚,一打就打出气势,以战养战,滚雪球一样,把广陵道这些狗屁的精兵良将打杀殆尽不说,兵器有了,战马甲胄有了,甚至连军心都有了,广陵道这么个地方,西楚余孽占尽地利人和,去年末到今年春,兵部跟朝廷就不断传来武将校尉暴毙的消息,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朝廷安插在广陵道的肉中刺,到头来死得一个个莫名其妙,有床上被侍妾掐死的,有喝酒被婢女毒死的,有议事被幕僚拿匕首捅死的,有巡营被乱刀砍死的,连一直对顾庐还算和和气气的桓老爷子也大动肝火,跑来兵部指着我跟卢白颉的鼻子痛骂,最后连顾大将军也给骂进去了,骂我们兵部上上下下就是一群酒囊饭袋,对于广陵道北地边界一线,经营得一塌糊涂,派去的武臣,二十年时间光顾着刮地皮捞银子,就没一个是得半点人心的武人,还说朝廷专门针对广陵道设置的谍报机构,那些头目都该拎出去杀头。咱们卢尚书还算硬气,当场就跟桓老爷子聪明人喜欢钻牛角尖,我还好,毕竟有元本溪这个口拙却恍若神明附体的谋士,好似开了天眼,替我盯着太安城和整个天下,可是我的身子骨如何,你比谁都清楚,我走了,元本溪也走了以后,谁来压制张顾二人?这次我极为欣赏的白衣僧人进京,他说他的新历,可以保证赵室国祚多出八十年,但天下多八十年盛世太平,我赵家的代价巨大,我毫不犹豫拒绝了,我当时甚至不敢去看元本溪的眼睛。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放心张顾二人领衔的两党臣子,因为他们身后的赵右龄殷茂春这些人,大多出身寒士,他们的视线,会不由自主更多搁在庙堂之外,这种苗头,得有人去扼杀,以往许多不惜跟君王死磕的名臣,不过是以死明志,想着踩着皇帝的肩膀名垂青史,这些读书人千年以来秉性难改的小肚鸡肠,我都能容忍,甚至是纵容他们的放肆,但是殷茂春这些臣子,不太一样,大概是有张巨鹿做了事功极致的典范,他们一下子学聪明了,更圆滑,更知道如何去达成抱负,手段娴熟,声誉功名两不误,既不做君王的伶人,也不做动辄就要抬着棺材一头撞死的愚忠之臣。离阳庙堂上这样的栋梁,一两根无妨,可根根如此,个个老奸巨猾,篆儿以后该如何应对?篆儿不像我,是满身鲜血篡位登基的,那些鲜血,虽说早已被皇宫的雨水雪水扫去痕迹,可在张巨鹿他们心里,一直还在。但是篆儿在懂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会穿龙袍坐龙椅,他很能隐忍,这不假,但当皇帝,还是需要魄力的,篆儿现在误入歧途,以为跟我对着干,我灭佛,他就在江南道上迎送名僧,我要铁腕灭西楚,他就要为天下苍生请命,他觉得就是他这个太子殿下的魄力了,若是我赵家江山没有内忧外患,没有北莽没有北凉,没有张巨鹿这些人,也就罢了,他有这份心思也不差,可当下不是时候啊。”

    赵稚脸色苍白。

    赵家天子握起拳头,轻轻砸在墙壁上,“篆儿看不到以后的朝堂,不是党争,而是更加复杂的局面了,是豪阀王孙跟寒士子弟的民心之争,再不是一味围绕着龙椅转,元本溪说过,这就是大势所趋,我以前不信,现在亲眼所见,不得不信啊。元本溪还说,以往官场上那套已经登峰造极的攀龙术,不管用了,他在等一个懂得以屠龙术制衡帝王的家伙浮出水面,这个人一旦出现,比以往离阳的藩镇割据更加可怕。赵稚,难道我就只能等?这才是知天命?所以就算元本溪找不到这个人,我见不着这个人,也要先把帮天下寒士大开龙门的张巨鹿……既然大门已开,大势如此,我也不愿逆势而为,但是作为在位的皇帝,要拿下一个身在京城的张巨鹿,让篆儿的胜算更大一些,总不会比对付当年远在北凉的徐骁更难吧?”

    赵稚嘴唇颤抖,问道:“什么时候?”

    赵家天子深呼吸一口气,阴沉道:“西楚遗民死绝!”

    ————

    一个叼着草根的年轻人望着满目的黄色泥缸,身处其中,有点郁闷,他瞥了眼身边头你说了都不算。”

    黄龙士一脸古怪讥讽,“是得你去阴曹地府,听他亲口说给你听才算数吧?”

    纳兰右慈伸出手摸了摸眉头,面无表情。

    黄龙士摆摆手,有意无意往纳兰右慈脸上甩了好几滴黄泥,“你一边凉快去,我跟你相中的小兔崽子问几句话。”

    纳兰右慈轻柔擦拭去污迹,站起身,对赵铸招了招手,这位身具春秋双甲其实只比黄龙士少一甲的风流谋士慢悠悠走远。

    黄龙士斜眼看着大大咧咧站在他面前的燕敕王世子殿下,“你赵铸算老几,我见你老子的时候,他都得乖乖扫榻相迎。蹲下。”

    赵铸嬉皮笑脸,干脆一屁股坐下,不听你的,但礼数够足了吧?

    黄龙士言语玩味道:“跟某人的性子还挺像。行了,我知道答案了,你可以滚蛋了。”

    赵铸瞪眼道:“啥?姓黄的,我冒着被朝廷摘掉世袭罔替的风险跑来见你,你就这么逗玩我?”

    黄龙士回了一记瞪眼,“滚不滚?”

    赵铸一脸吃撑了却死活拉不出屎的别捏表情,悻悻然站起身,刚要转身有所动作,就听到黄龙士嘿嘿道:“想放屁了?那也要脱了裤子才行,否则就掂量掂量后果。”

    赵铸嘀咕一声,脚底抹油,跑到纳兰右慈身边,好奇问道:“这老头儿真能未卜先知?”

    站在泥缸堆边缘的纳兰先生看了眼黄三甲那边,平静道:“我不信,可他几乎次次做到了。”

    赵铸哦了一声。

    纳兰右慈习惯性捏了捏燕敕王世子的耳垂,轻声笑道:“没关系啊,又不是真神仙。强弩之末,将死之人,跟他怄气什么。咱们啊,就当敬老了。”

    赵铸一脸无奈,轻轻拍掉纳兰先生纤细白皙如女子的手。

    黄龙士突然站起身,对纳兰右慈下了一句大恶至极的谶语,“纳兰右慈,你可要死在我和元本溪前头。”

    赵铸脸色剧变,纳兰右慈则沉默不言。

    纳兰右慈闭上眼睛,陷入沉思,然后对早已坐回板凳不见身影的黄龙士那边,鞠了一躬。

    敬他,敬己,敬那个相伴游学诸国曾经爱慕过的李义山。

    敬他们的,也是最后的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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