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霨、高舍屯、骨咄支等人也随之调整部署,带领为数不多的后备部队四处救火,竭尽全力压制吐蕃进攻。但毕竟吐蕃军人数占优,死伤数百人对其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对唐军而言却是难以承受的重大损失。
鏖战一个多时辰后,城墙外吐蕃军的尸体已堆积如山,可龙武禁军、康居军、沙陀部的伤亡亦十分惨重,王霨手中已无预备役可用。
“霨郎君,事急矣,当速令金城团结兵上城墙,令城中丁壮接替团结兵搬运军械、维系治安。”卢杞急声道。
“卢郎君所言甚是!”马璘点头附和。
“善!”王霨不再犹豫,令柳萧菲下楼请示元载。
王霨率素叶军征战江淮时发现,大唐腹地久不闻金鼓声,郡县团结兵极为孱弱。金城团结兵虽亦有此弊,幸而陇右与吐蕃比邻,民风悍勇,故团结兵尚可一用。
金城团结兵的加入,令苦苦支撑的唐军防线缓了口气,战况再次陷入僵持。
风卷旌旗战不休,天阴雨湿声啾啾。
雨越下越急,攻守双方的投石车均已无法精确瞄准,弓箭也都疲软难用,两军士卒皆凭一腔血勇近身搏杀,血水和雨水融在一起,难以分辨。
疾风骤雨之中,吐蕃军的乌朵反而不受影响,大显神威。吐蕃兵制乃军民一体,上马为悍卒、下马为牧民,名为“乌朵”的投石索本就是牧民日常看管牛羊的工具,故而人人会使。此刻双方弓箭乏力,蚁附攻城的吐蕃挥动乌朵,将核桃大小的石块砸向唐军。吐蕃士卒的手法十分刁钻,石块总是朝守军无铠甲遮掩的脸面袭去,大多数唐军鼻青脸肿,更有不少人因被乌朵偷袭分心,给对手可乘之机,惨死吐蕃军刀下。
“唐军败相已露,不枉死在城下的数百勇士。”达扎路恭之所以选择毫无花巧的硬碰硬,正是看准了唐军人少,难以持久,突如其来的甘霖则加速了唐军溃败的节奏。
“霨军使,城墙要守不住了!”马璘张弓射杀一名正要跃上城头的吐蕃士卒后焦急喊道,他的逐日弓防水性远超普通弓弩,不惧雨水浸润,死在逐日弓下的吐蕃士卒已达二十一人,无奈孤木难支,单凭一夫之勇难以扭转战局。
“霨郎君,退出城墙?”与王霨背靠背迎敌的柳萧菲小声询问,她手中长铗已染成殷红。
“金城狭小,城内并无回旋余地。”王霨挥刀砍翻对手后,气喘吁吁道,“当今之计,唯死战而已,实在不行,就用震天雷!”
“死战!”马璘怒吼一声,再次拉开弓弦。
“死战!”柳萧菲不顾双臂酸痛,舞剑杀敌。
“死战!”城楼之下,忽然传来一声娇喝,两面旌旗随之顶风冒雨露出尖角。长风吹过,旗帜飘扬,一面是日月星三辰旗,另一面苍色布匹上书“阿史那”三字。
“大唐公主阿史那霄云誓与金城共存亡!”全身披挂的阿史那霄云身后,百余名飞龙禁军或持刀盾、或攥马槊,若捕食猛虎,杀向城墙上的吐蕃士卒。
紧随飞龙禁军而来的,则是不计其数手持各色武器的民众,有手持长棍的健妇、有重披战甲的老翁,他们摇旗呐喊,一时间唐军声势大振。
“杀!”阿史那霄云以身作则,挥刀杀向层出不穷的吐蕃人。
“萧菲小娘子,速去保护公主。”王霨大急。
“霨军使,吾来助你!”马璘弃弓抽刀,箭步杀到王霨身边,与其并肩而战。
“大唐万胜!”阿史那霄云在柳萧菲帮助下,艰难杀死一名敌军后振臂高呼。
“大唐万胜!”王霨纵声怒吼。
“大唐万胜!”城上军民齐声呐喊。
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为疲惫不堪的大唐士卒注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他们举起僵硬的手臂,一遍遍挥刀劈砍,将满腔怒火洒向吐蕃军。
狭路相逢勇者胜,阿史那霄云亲自上阵杀敌令唐军士气大振,原本向吐蕃倾斜的胜利天平重回平衡。
“杀!”阿史那霄云强忍恶心,挥刀不停。她猎过兔、捕过鹿,却从未杀过人,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需要身先士卒上阵杀敌。但她没得选,若不站出来,金城就要沦陷,满城军民就要沦为俘虏,自己将成为吐蕃的战利品,成为阿史那家族的耻辱,成为大唐的耻辱。况且,若她不站出来,别人或许可以偷生,厮杀在最前线的王霨十之七八要战死沙场……
风如拔山努,雨如决河倾。
“杀!”阿史那霄云星眸被雨水打湿,眼前一片模糊,她竭尽全力向一切可疑的目标挥砍,却已判断不出来是否击中敌人。
麻木挥刀之际,霄云仿佛听到有人在附近喊着什么,不待她仔细分辨,眼前传来沉闷的破空声。
“啊!”阿史那霄云吓得紧闭双眼,尖声呼叫,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天下没有哪位少女想要容颜受损。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手挡在霄云面前,生生抓住了即将击中大唐公主的小石块。
“霨郎……弟……”阿史那霄云又惊又喜,不觉泪如泉涌,与扑面而来的雨水混在一起。
“暴雨如注,吐蕃军难以继续攻城,公主殿下可回馆驿歇息。”王霨并未回头,淡淡说道。
“吾自有主张,不劳霨军使操心。”阿史那霄云有点生气。
“是某逾越了。”王霨不再理会阿史那霄云,跃至女墙边,一脚踹翻名刚露头的吐蕃刀盾兵,然后召集守军齐心合力将钩在墙上的云梯推倒。
“鸣金收兵。”不大不小的雨是助力,狂风暴雨却是阻力,达扎路恭见战机已逝,恨恨收兵。
柳枝经雨重,松色带烟深。
雨停之时已近黄昏。金城馆驿正堂内,北庭副都护、知留后事,持节护送使元载听完高舍屯、骨咄支、王霨言说南、北、西三处战况,眉头紧锁、长吁短叹道,“一上午便战死三百余健儿,受伤者不计其数,若非天降豪雨,金城危矣!而今云开雨收,明日吐蕃必将猛攻,诸公,计将安出?”
“敢问元副都护,援军一事可有眉目?”骨咄支镇守的北门面朝大河,城外地形逼仄,不利军队展开,非吐蕃主攻方向,故沙陀部的折损并不大。
“派出去求援的斥候尚无回音……”程元振对援军一事颇为上心,“某虽不懂军务,但在太子殿下身边也听过些变文,某记得曹孟德官渡大胜袁本初,靠得就是烧其粮草,不知可否效仿先贤,夜袭吐蕃军营?”
“程少监此计甚妙!”元载大喜,“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不能指靠援军。以寡敌众,只能智取,吐蕃军远道而来,必携粮草,若能夜袭烧之,金城之围可迎刃而解。”
见元载和程元振一唱一和,骨咄支面露讥诮之色却并不言语,北庭别将马璘意欲开口,却被王霨用眼色制止。
“元都护所言不差,打仗还得靠自己的拳头!”高舍屯抢在王霨前面开口,“只是元都护、程少监有所不知,雪域酷寒,吐蕃人爱肉食,长于畜养牛羊。其行军出征,少携谷粮,多驱牛羊,凡有牧草之地,吐蕃军皆不愁补给。而今暮夏,湟水河谷至金城,草木正盛,沿途村落亦多存粮,吐蕃人不需为军粮发愁,其营中也无多少积粮可烧。”
高舍屯的解释令元载老脸一红,程元振倒是不甚在意,叉手施礼,“某生于京畿,不知边情,让诸位见笑了。”
“程少监不必自责。”王霨跨步向前,“夜袭敌营之策,实解困之良策,开元年间大败吐蕃,靠得正是胡服夜袭。今虽无军粮可烧,何不烧其攻城器械、掠其工匠?为守城争取时日。”
“善!”高舍屯赞道,“昨日为打造梢砲、云梯,吐蕃军耗费大半天功夫,若能一举焚之,明日无虞也。”
“暴雨方歇,烧的起来吗?”元载此刻方才想到气候是否合适。
“某带有几罐猛火油。”王霨笑道,“守城或许不足,烧点军械倒是足矣。”
“今日交战,吐蕃军梢砲折损甚多,后续却源源不断,想来昨日打造不少。”高舍屯抚须思索,“只是不知其囤积何处?”
“制梢砲、云梯需伐木,吐蕃军工匠云集之地当离皋兰山不远……”
王霨话未说完,堂外传来柳萧菲的声音:“霨郎君,吾已摸清吐蕃军囤积军械之地。”
“霨军使好手段!”元载喜道,“不知何人袭营为宜?”
“计从吾出,某自当仁不让!”王霨主动请缨,“劳烦元副都护、高副使点两队飞龙禁军、两队康居骑兵于某,今夜丑时,吾出东门杀敌!”
“二百骑少了点吧?”高舍屯有点担心。
“还望骨咄支叶护拨五百精骑相助。”
“老夫亲率五百儿郎出城,与霨军使同进退!”骨咄支眼咕噜一转,慨然道。
“吾亦请随霨军使出城杀敌!”马璘神情坚毅、恳切。
“有劳骨咄支叶护、马别将!”元载肃然起敬,郑重施礼。
“某到时会去南门盯着,以便随时接应霨军使。”高舍屯沉声道。
“吾与高副使同往南门。”卢杞清楚自家弓马功夫上不得台面,出城偷营反为累赘。
“愿三位马到成功,某得去禀告公主殿下一声。”程元振起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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