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城名为一城,实则由三座城池连接而成。其中南、北二城分别筑于大河南北两岸,中城则筑于河中沙洲上,三城以浮桥相连,乃洛阳北部的锁钥之地。
河阳三城全然军寨样式,城里全是驻军,并无居民。城中设有粮仓、武库,可供守军一年所用。幸而近年来武备松弛,河阳城中兵马并不多。
田乾真自知单凭三千曳落河未必能攻破河阳城,但他还是决心试一试,至少也要试探、消耗守军实力,为日后节帅攻城探明敌情、减轻负担。河阳城北就是怀州,怀州再往北则是河东道。盘踞于怀州既可威胁河阳城,又便于接应庆宗郎君,可谓一举两得。
曳落河轻骑南下,无法携带重型攻城器械,田乾真为进攻河阳,拿出漠北部族最常用的手段,那就是驱民为先锋。怀州夹在山河之间,土地肥沃、人烟稠密。田乾真放任曳落河烧杀抢掠,将数千民众驱赶到河阳城下,逼迫他们拖着木棒战战兢兢登上简陋的云梯。
不少守军士卒本就来自怀州,那些带着哭腔的乡音他们无比熟悉,拉弓的手臂顿时重若千钧。还有人恍惚瞥见亲人的面孔,更是惊恐万状。待民众步步逼近城墙时,城上城下哭成一片。
田乾真打量着城头河阳守军惊慌失措的窘态,冷笑连连。驱使敌方百姓为先锋乃草原部族屡见不鲜的伎俩,田乾真并不觉得用在怀州有何不妥。在他眼中,幽并之地的勇士乃苦寒之地厮杀不停的狼群,大唐腹心之地的民众则是圈养在水草丰美之地的懦弱羔羊。既然是羔羊,就要坦然接受被狼群吞噬的命运。强者生、弱者亡,弱肉强食本就是亘古不变的天道。
忍无可忍的河阳守军愤而出城野战,尝试用近千轻骑救回怀州民众,此举正中田乾真下怀。曳落河上马骑射、下马步战,样样精通。但作为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壮士,他们更喜欢的还是骑战而非攻城。田乾真驱民为先,本就有逼迫守军出城之意。
打着应龙旗的守军骑兵一出城,田乾真辨识出对方正是与曳落河赛过马球的飞龙禁军。年初护送节帅入京,田乾真听高掌书记言,朝堂局势险恶,有人暗中作梗,试图将节帅困在长安。故曳落河处处小心,在与飞龙禁军比球时既要彰显实力,又得不动声色输掉比赛,颇让田乾真费了番心思。
而今在河阳城外真刀真枪与飞龙禁军厮杀,憋了一肚子火的曳落河再无保留,他们抓住飞龙禁军急于救人的破绽,恣意冲杀,战果甚丰,一度接近攻破河阳北城城门。
稍微出乎田乾真意料的是,统率飞龙禁军出战的将领骁勇异常,左刀右剑、锐不可当,以一己之力阵斩曳落河百夫长三人,数次救飞龙禁军于绝境,险之又险保住城门不失。
在范阳军中颇有勇名的田乾真见状,持槊与敌将过了几招,不仅未拿下对方,还险些被其砍伤,曳落河的士气为之一挫,飞龙禁军趁机掩护怀州民众,仓惶退回城中。
是役狙杀飞龙禁军二百余人,可谓大胜,田乾真却气得七窍生烟,既恼供驱使的百姓为敌所救,更恨自己竟败在敌将刀下。
为再攻河阳城,田乾真留一千兵马监视城中动静,自己亲率两个千人队冒雪而出,大肆掳掠。田乾真本以为需强攻怀州城才能掠夺足够人口,孰料怀州守将胆小如鼠,四门紧闭不让城外百姓入城躲避,曳落河轻轻松松就抓捕数千丁壮。
即将返回河阳城下时,忽有牙兵来报,一支百人队迟迟未归。田乾真之前已听闻唐廷派北庭都护王正见出兵河东,担心下属有失,遂点齐兵马前去搜寻,很快在西边十余里的树林外找到正在与敌军激战的百人队。
敌人数量并不多,战力却极其强悍,堪与飞龙禁军比肩。他们蜷缩在林中限制曳落河的骑射优势。偶有曳落河冲到树林边缘,就会遭遇弩箭自上而下、劈头盖脸的暴击。
“连弩!?”弓马娴熟的田乾真只一眼就看出对方弓弩力道虽绵,射速却极快,颇似近年来在长安市井崭露头角的连弩,而据京畿游侠儿言,连弩是素叶居的独门利器。
“素叶居……王正见……”田乾真瞬间就有了计较,命围攻树林的百人队不必全力施展,同时布下埋伏,静待鱼儿咬钩。
而敌军的反应比田乾真想象的还要快一点,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有二百余骑疾驰而来,与百人队厮杀在一起。
“一人三马,全军皆配明光铠与棉袍,行军对阵极有章法,每每能占据先机……”田乾真听着牙兵传回的情报,神色愈发凝重:“节帅谈及剑南嗤之以鼻,对陇右、朔方、河西不敢轻视,提到北庭王正见与安西高仙芝却颇为忌惮。如今观此二百骑,便知北庭军果劲敌也!”
由于摸不清敌人后面还有多少兵马,田乾真并未命百人队与敌军死战,而是探清虚实后尽快脱离接触。田乾真尝试着出动数百兵马虚张声势、围三阙一,打算逼敌骑携带民众西逃,曳落河则可尾随猛击,利用溃兵和百姓倒冲敌军主力。
谁知计谋被识破,敌军假意向西鼠窜,掩护数骑轻装急行后却掉头向东,再次窜入林中固守待援。
“越狡猾的猎物越值得费心去捕获。”田乾真派两支十人队追捕敌军轻骑的同时,又将埋伏圈扎得更密了点。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暮色将近,气温愈低。田乾真身披狐裘,不畏刺骨寒风,普通的曳落河骑兵只能将铁甲上的杂色皮毛、棉麻葛袍裹得严严实实。
曳落河所配的马匹、铠甲、兵刃均为上上之选,至于御寒之物,则形形色色、不拘一格。棉袍的价格虽不算特别贵,但若全军上下人手一领,也是笔不菲的开销。
数年前素叶居推出棉布时,幽州通过交好的粟特商人暗中购进不少。安节帅除了赏给心腹将领少许外,其余皆高价卖给契丹、奚、室韦等北方部落,着实大赚一笔。田乾真府中有数十匹棉布,虽知棉袍颇为轻便,可他还是更钟爱自小穿惯的皮裘。
“王正见够阔气,太原王氏家底真厚,庆宗郎君这一把肯定没少捞。”田乾真狞笑道:“若能歼灭这股敌军,儿郎们也能有上好棉袍过冬。”
敌军并未让田乾真等待太久,前去追杀敌轻骑的十人队尚未归来,便有绵绵不绝的车队在大队人马的护翼下长驱而来,如同傲慢的剑南巨象,大摇大摆扎进曳落河布好的包围圈。
“一千多骑,近百辆马车,好古怪的阵容。”出乎预料的大车令田乾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辎重营靠前又有何用?莫非敌军主将是个贪吃的胖子,走到哪里都要带着美酒佳肴?”
不过杀伐决断的田乾真只是微微犹疑,便令六百轻骑分三个方向一并杀出,以骑射骚扰敌军,阻其列阵。同时命三个百人队防范林中之敌。
车环结成垒、窗开露簇锋。
田乾真本以为对方会派骑兵与曳落河对射,掩护行动迟缓的辎重营。孰料敌将竟反其道而行之,让四轮大车急速向右回旋,在广阔的雪原上首尾相接,筑成一座移动的堡垒。本应冲锋陷阵的骑兵却躲进车营之内。
“不知兵的草包,天助我也!”田乾真放声大笑,他虽未读过几本兵书,却也知战车笨重不堪用,机动灵活的骑兵才是战场争雄的主力。
笑声未落,尖锐刺耳的破空声接连响起,惨叫声随之此起彼伏,田乾真当即变色。
“怎么可能?”一脸疑惑的田乾真猛踢坐骑,靠近战场边缘竭力张望,勉强瞧见敌军马车朝外的车窗大开,粗若短矛的弩矢接连不断喷射而出,疾风骤雨般收割着曳落河的性命。
弩箭的力道刚猛异常,射穿一名全身披挂的士卒后余力不减,沾满鲜血的箭簇依然能够造成杀伤;巨弩能灵便调节设计方向和角度,躲避起来异常困难。最令人郁闷的是,弩箭射程远超骑弓,比军中常用的步弓还要强上数分,精于骑射的曳落河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不由士气大沮。
因被巨弩压制,曳落河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根本无法骚扰敌军列阵。片刻功夫后,车阵内飞起源源不断的箭雨,曳落河的伤亡愈发惨重。
“散开!后撤!”急令六个百人队退到巨弩射程之外的田乾真并未留意到,大车后门斜板上,一台台结构复杂的投石车正缓缓驶下。
“好扎手的刺猬!若用重甲骑兵列队猛冲,或可突破大车衔接处的空隙,但死伤定将惨重。”田乾真回头瞥了眼风雪深处:“好在还有别的手段,某倒要看看,刺猬身上究竟有多少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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