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猴望着被弩矢一扫而空的城墙目惊口呆,回身对赵达晖竖起大拇指。
“薛队正,麻烦让条路,狙杀城外的敌人还得靠神臂弓。”赵达晖得意洋洋地指挥着士卒将神臂弓从斜坡推到城墙上,如猎杀野兔般风淡云轻地射伤了数名逃得最远的敌人。神臂弓远超寻常的射程和威力,吓得其余落荒而逃的白氅武士腿软。
“出城,抓活口。”瘦猴见城墙上已无用武之地,扭头向赶到南门的马璘和杜环望了一眼,得到许可后立即翻身上马,率队出城逐敌。
“杜长史,东边的敌人见火焰升起时发动猛攻,可被我军用.弓弩射杀十余人后果断撤退,并未停留。我军出城晚了一步,恐难追上。从尸体的着装看,应当是奚人。”
“禀告马别将,方才西边的敌人欲转战到南城墙,被工兵营的神弩骇到,死伤大半,剩下的躲入树林中。”
“北城墙外的敌人死攻不退,伤亡殆尽。我们抓了几个活口,他们自称回纥叶斛太子的亲卫,奉命前来盗窃猛油火。”
各处军情接撞而至,除了南边有惊无险外其余各处均进展顺利。
“叶斛太子?!”杜环叹道:“若叶斛的亲卫如此脓包,他何以当上太子。吾听闻移地健王子与叶斛太子不睦,此番兵马恐是移地健派出的。不过这些武士都是死士,绝不会改口。”
“东边人马是什么来头,猛如虎、退如风,不逊于我军牙兵。”马璘疑道。
“若吾所料不错,应是来自幽州的曳落河。”
“安禄山麾下最强悍的士卒!”马璘晃了晃拳头:“真想和他们在战场上比划比划。”
“最好不要有这种机会。”杜环苦笑道:“都护和霨郎君不惜自身远赴长安,卷入朝争漩涡,就是为了避免如此梦魇成真。”
马璘方欲接话,忽见瘦猴带着一彪牙兵呼啸而来。
“突骑施人和大食人!”瘦猴麻利地从马背上跳下:“杜长史、马别将,南面攻城的是附离亲卫,西边则是大食武士。”
“不,绝不会是突骑施人。有伊月在,忽都鲁特勤何须兵行险招?况且数月前突骑施部已与河中军达成和解,协同骚扰呼罗珊。”杜环对阿伊腾格娜颇有信心:“定是有人要挑拨突骑施部与北庭的关系。此部人马虽不若曳落河彪悍,却也称得上训练有素,且他们显然有备而来。放眼碛西,嫌疑最大的当是葛逻禄小叶护谋剌思翰,否则特尔克为何滞留庭州迟迟不归。”
“那让蒲丽擒住特尔克?”
“特尔克行事谨慎,并无把柄,我们不能随意抓人。有些事,心里明白即可。”杜环否定了马璘的提议:“不过,我们也得给他一个小小的警示,免得他以为北庭无人。”
“霨郎君的猛油火在怛罗斯大放异彩,难怪如此被人惦记。”马璘感叹道。
“任有千军万马,也夺不走猛油火的配方。”杜环轻敲太阳穴,幽幽笑道。
“杜长史,俘虏怎么办?”瘦猴拱手请示。
“录过口供后卖给素叶居,霨郎君的矿山正缺人手呢。”杜环对敢于冒犯北庭的敌人绝不怜悯。
“杜长史运筹帷幄,料事如神,除了南边点意外,其余各处可谓一帆风顺。”马璘笑道。
“一帆风顺?!”杜环忽心生异感:“怎么会如此顺利?东宫大费周章拉拢程千里,用猛油火诱使各方势力进入庭州作乱,手段岂会如此简单?”
“不好,马别将,快带兵随我回城,敌人肯定还有后手!”杜环说不清问题在哪里,但他隐约猜到,对军寨的进攻只是幌子,对方从一开始就志不在此。
火光闪闪、杀声隐隐。
躲在内城阁楼里的同罗蒲丽手持长弓,紧盯程府大门,下面街道里还潜伏着数十名素叶镖师。对于西郊飘来的厮杀声,同罗蒲丽并不担心,她清楚夫君和杜长史早有提防。
“我的刀法并不比十三娘差多少,可论爬高上低的本领,我确实远不如她。若十三娘在,她肯定会猫在屋脊上,毕竟那样视野最为开阔。”神经紧绷许久的同罗蒲丽忍不住开了个小差。
就这一刹那的功夫,街道上突然奔来数骑,借着程府门前摇曳不定的灯火,同罗蒲丽愕然发现领头之人竟是北庭判官元载。
“元判官冒雪来拜访程千里,意欲何为?”同罗蒲丽一边思索,一边给下面的素叶镖师发暗号。
元载进入程府不一会儿功夫,就见身着常服的程千里挥鞭驱马跃出大门,站在马背上向西眺望几眼。元载和十余名全身披挂的北庭牙兵紧随其后,人人都有些紧张。
“哦,原来元判官发现西郊军寨出事,前来禀告程千里。”同罗蒲丽见程千里只带了十余名牙兵,暗暗松口气。
程千里确信西郊军寨有变,立即催马向南,估计是打算出内城去西门探查。
同罗蒲丽待程千里和元载消失在茫茫风雪中后,打了个呼哨,从阁楼窗户飞身而下,跳到雪墨骃背上,咬住程千里一行的尾巴沿着府街向内南门行去。
城池寂寥、风雪迷离。
同罗蒲丽率领素叶镖师即将抵达内南门时,忽生如芒在背之感。
“有敌人?难道程千里在此埋伏有兵马?”同罗蒲丽右手持刀,左手紧握杜环的鱼符,拍马向前,她自信凭素叶镖师的战力,可以干脆利落控制程千里。可她急速通过内南门后,却发现程千里一行刚踏上横街,大街上除了三三两两的行人和数辆孤零零的马车外,并无任何异常。
“同罗总镖头,你怎么在这里?”程千里听到背后响动,扭头疑道。
“程副都护,吾……”同罗蒲丽正琢磨如何解释,却听元载尖声喊道:“有刺客!”
“刺客!?”同罗蒲丽循声望去,只见一柄修长的弯刀从内城对面急速飞旋而来,直指程千里的咽喉。
“程副都护,小心!”惊天变故令同罗蒲丽一瞬间也有点茫然,但她下意识中选择提醒程千里。
“可恶!”行伍出身的程千里挥刀一磕,纹饰瑰丽的弯刀应声落入雪中。
“大食百炼弯刀?”同罗蒲丽已赶到程千里身侧,从刀身层叠如浪的花纹辨识出凶器的来源。
“马车!刺客躲在马车里!”元载高呼。
“马车?元判官平日里文质彬彬,没想到危急时刻还有这般眼力!”经元载提醒,同罗蒲丽也察觉到在附近闲逛的马车有点古怪。
北庭牙兵分出四人护在程千里四周,其余人则持槊奔向马车。内南门上的守军也察觉下面街道生变,击鼓报警的同时急忙整队出门。
马车中,穆台阿见一彪人马涌出内南门,他正琢磨是不是裴掌柜的手下已成功盗取配方和图纸,后面发生的一系列异变让他惊觉上当。
“艾本尼,撤!”无心恋战穆台阿的从车厢冲出,骑上鞍鞯齐全的大食骏马,挥刀砍断绳索,催马向西。
“刺客挺机警呀!”稳下心神的程千里仰天大笑,毫无防护的脖颈露了出来。
“啊!”程千里忽然一声哀鸣,急促地捶打自己的胸膛,似乎气息有点不畅。
“不好,程副都护中毒了!”元载急忙扶住如山倾倒的程千里,慌乱之中,他的手从程千里的咽喉拂过数次。可程千里实在太魁梧了,以元载的身板根本无法承载其重,顷刻间两人一起倒在厚厚的雪中。
“难道是毒针?”同罗蒲丽并不通晓毒物,但她听苏十三娘讲过,有些游侠擅长用带毒的暗器。她逆着暗器来的线路定睛搜寻,终于发现横街南侧的坊墙上,有道纤细的人影猫腰向东疾行。
“刺客在坊墙上!”同罗蒲丽挥刀指向东方,素叶镖师当即策马而去。正在追逐穆台阿的北庭牙兵也勒马止步,意欲转向。
“刺客是大食人,他们想从西门逃离。”被程千里压倒在地的元载吓得大喊大叫,北庭牙兵一时不知所措。
“北庭牙兵,向东追敌!”同罗蒲丽瞥了眼元载,当即亮出杜环的鱼符,娇声下令。
北庭牙兵本就对马璘夫妇甚是敬佩,此刻见杜长史鱼符在同罗蒲丽手中,不再犹豫。可他们方欲调头向东时,却听元载哀嚎道:“程副都护毒发身亡了!”
“什么?!”负责保卫程千里的北庭牙兵脸色发白,急忙跳下马摸他的鼻息。唐军军纪甚严,主将身亡牙兵必受责罚,即便能捉拿到凶手为主将复仇,最多也只是减轻处罚。
“黑衣大食与我军有血海深仇,为报复怛罗斯之败,他们竟用卑鄙无耻地刺杀程副都护,是可忍孰不可忍!”元载放声怒吼。
似乎是为了验证元载的判断,庭州城西门爆发出阵阵厮杀声和刺耳的兵器撞击声,城东一带却寂然无声。
“杀!”双目赤红的北庭牙兵们如疯虎般持槊向西怒冲。
同罗蒲丽凝视着气喘吁吁的元载,一瞬间觉得他是如此的陌生。但她无暇多思,弯刀轻拍雪墨骃,策马向东。可当她赶上素叶镖师时,却发现坊墙上的足迹早已消失不见……
杜环、马璘带兵抵达西门时,惨烈的厮杀已接近尾声。在西门守军和北庭牙兵的夹攻下,近百名黑衣大食武士尸横遍野,部分唐军士卒也受了点轻伤。
三年前险些被呼罗珊骑兵杀透防线的耻辱令庭州守军没齿难忘,自此之后,各城门守军勤练不辍,一心洗刷耻辱。此次潜伏在城内外的乌浒商肆武士同时发难,西门守军一开始稍微有点慌乱,但很快就稳住阵脚,凭借地利和装备优势拖住敌人。唯一的遗憾是,凶悍无比的穆台阿和艾本尼在北庭牙兵赶到前已逃出生天。
详细梳理清程千里遇刺身亡的前前后后,杜环冷冷打量着元载,欲言又止。
“同罗总镖头,程副都护是如何中毒的?刺客用的是什么毒?”杜环问道。
“刺客应是用毒针一类的暗器射中程副都护的咽喉,可惜暗器不知掉落何处,暂无法追查毒物来源。”同罗蒲丽有点沮丧。
“该死,千算万算,却未料到他们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刺杀程千里。”杜环仰天长叹、懊恼不已,他自然不信是黑衣大食下的毒手:“都护大计毁于一旦,此乃吾之罪也!为今之计,要尽快告知都护庭州之变,同时全力抓捕依然在逃的各路牛鬼蛇神!”
朔风吹雪乱、蹄铁踏霜寒。
庭州城内乱做一团之时,城东大道上,数羽信鸽从马车中扑棱棱而出,划破重重叠叠的雪幕,飞向遥远的长安。
车厢内,裴诚端起一杯温热的黄酒递给神情淡漠的段荼罗:“段娘子辛苦了,此战大捷,全是汝之功。一杯薄酒,聊表敬意。”
“我不过是柄听命行事的剑,裴掌柜挖空心思、故布迷阵,才是此役获胜的主心骨。”段荼罗接过酒杯,随手搁到一旁。
“段娘子太谨慎了,同行数月,竟还不信任某。”裴诚亦真亦假抱怨道。
“除了师父,我谁都不信。”段荼罗冷若千载寒冰。
“乌浒商肆实在可笑,某虽早打算嫁祸于他们,谁知其自作聪明,竟自投罗网。”裴诚不以为忤,笑着换了话题。
“黑衣大食的首领其实挺机警的,只是他们从一开始就猜错了。”段荼罗淡淡道。
“白衣大食的人马本只是来庭州打探情报,吾临时起意拉上他们,也算补偿一下北庭。”裴诚呷了口酒,桀桀笑道:“安禄山的曳落河、移地健的亲卫和谋剌思翰的亲兵都要折损不少,让他们去地下找程千里算这笔糊涂账吧。”
“可惜未能找到配方和图纸。吾本以为王正见的密室会藏着无数秘密,谁料里面只放了个乱七八糟的沙盘。”段荼罗有点遗憾。
“王正见心思缜密,岂会将机密放在唾手可及之处。”裴诚笑道:“某大概能猜到配方和图纸在哪里,但眼下顾不上此事。”
“藏在哪里?”段荼罗狭长的双目变得如蛇犀利。
“段娘子,某的计谋并不高深,为何诸多叱咤一方的英豪却纷纷入吾彀中?”裴诚不答反问。
“为何?”段荼罗也有点纳闷。
“贪欲!”裴诚正色道:“他们或多或少都起过疑心,无奈配方和图纸太过诱人,他们不愿放过一丝一毫可能,就不得不乖乖听某调遣。若段娘子也放不下配方和图纸,小心被人利用。”
“我又不是带兵打仗的将军,要配方和图纸干嘛?”段荼罗冷哼一声,拽了件毛毯闭眼而寐。
“段荼罗,你甘愿西行千里扰乱庭州,放不下的自然不是配方和图纸。”冷笑连连的裴诚探头西望,喃喃道:“王霨啊王霨,第三次交锋你输定了!”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裴诚的信鸽展翅冲上云霄不久,庭州城中也飞起数羽鸽子。两拨信鸽一前一后,飞跃四千里苍茫大地,散入细雪点点的长安。
此时已是十一月二十二日中午,北庭境内,围攻西郊军寨的各路人马除了曳落河趁雪逃脱大部,其余皆全军覆没;万夫长特尔克被杜环召入北庭都护府挨了一顿训斥,心知肚明的他立即灰溜溜离开庭州;改头换面的裴诚和段荼罗则不紧不慢地走在回长安的路上。而长安东郊华清宫中,明争暗斗、精彩纷呈的冬至大朝会行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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