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霨驱马奔出数丈远后,王勇才躲躲闪闪走出客栈,骑上乌骊马尾随而去。
“咦,王勇叔叔出来了,他怎么拖在队伍后面?十三娘怎未同行,难道两人吵架了?”王霨见王勇远远跟在最后,微微有些奇怪,却也并未在意。
望楼之上,把玩着望远镜俯视整个客栈的阿史那雯霞方才窥见师父和王勇躲在院墙后咬耳朵,忍不住咯咯轻笑;当她瞄到王珪如家仆般一脸谄媚地围着李倓嘀咕不停,鄙夷之情毫不掩饰爬上脸庞;可当她从镜筒中发现姐姐与王霨含情脉脉辞别时,胸中顿时酸气四溢。
阿史那雯霞自认对王霨的暗示和明示已经足够多,可显然他更喜欢的还是姿色过人的姐姐。
阿史那雯霞暗自埋怨王霨不珍惜自己的一往情深,有心责骂,可见他忧思操劳、焚膏继晷,心疼都来不及,哪里张得开口。
尤其是出将入相的提议被李林甫利用后,王霨始终郁郁寡欢。阿史那雯霞为了逗他开心,除了缠着他对练,还故意不停地提各种要求,逼王霨将思绪转移到奇思妙想上。
在阿史那雯霞的“威逼利诱”下,王霨用玻璃磨出凹凸不平的透镜,反复实验,试制出望眼镜;在刘家村一带买下大片土地,翻新简若兮客栈的同时,在后面兴建一座庄园收留孤儿和贫困少年;庄园中有义学,不仅教他们识字,还因材施教传授算学、武技、医学等实用技能。为突出素叶居的特色,王霨还亲自编写几本教材,其中就有一套鬼画符般的“拼音”。
本来阿史那雯霞弄不懂拼音的有何作用,也不太在意。可语言天赋极高的阿伊腾格娜很快就熟练掌握拼音,并大赞拼音有助初学者认字识字,比世上通行的直音法和反切法简便有效。
不甘落于人后的阿史那雯霞立刻拿出练剑的劲头硬着头皮记背许久,终于搞懂如何使用拼音。她虽未将阿伊腾格娜视为“情敌”,可有意无意间,却还是希望能压她一头。
为保障客栈和庄园的安全,整个建筑被设计得如同边镇军寨,墙高院深,望楼垛口一应俱全。为快速传递信息,王霨又设计一套旗语,用旗帜的颜色和方向代表不同的拼音和声调,进而拼出文字。
阿史那雯霞不料拼音还有如此妙用,喜不自胜的她在对练结束后,经常用旗语和王霨聊天。许多说不出口的话,用旗语遮掩就会少几分尴尬。可当她鼓足勇气用旗语表达出:“我喜欢霨弟”时,得到的回答却是:“我也喜欢和姐姐一起练习武技。”
阿史那雯霞有点伤心,她虽拼命自我安慰,说他并未彻底拒绝自己,说他只是单相思。可她不得不承认,姐姐愈发肆无顾忌地和自己的霨弟形容亲密,且姐姐已经被贵妃娘子默许不用去和亲了……
透过镜筒瞪了眼沉醉在幸福中的姐姐,阿史那雯霞忽然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某些往事不那么纠结。
“某些路可真难走,可我绝不会放弃。父亲,你快点来京吧,女儿需要你!”她将目光转向西方,在内心大声呼喊着父亲。因为她相信,这个世界唯有父亲会永远坚定不移地支持自己……
站在望楼上俯瞰众生的阿史那雯霞并不知道,师父正悄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小妮子最近虽强颜欢笑,其实心里苦着呢!师父念叨过情关难过、情劫难破,吾嫁的憨货笨是笨了点,好在还算听话。倒是雯霞深陷情网,不知何时才能解脱。若对手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自己的亲姐姐……”苏十三娘正喟然长叹,猛然奇道:“师父始终孤身一人,为何对情路之艰有如此深的感伤?”
苏十三本想深究,可她想到师徒之情已断,就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放弃。方才她本欲陪夫君一起出客栈护卫王霨,王勇却叮嘱她留在客栈内监视王珪。当年庭州西郊马球场上,苏十三娘见识过王珪的阴毒。此刻见他寸步不离建宁王李倓,也担心他冒坏水,就留了下来。
风卷铃动,战马咴咴。
骑在青海骢起伏如波浪的背上,李晟遥望对面愈发清晰的车马人影,紧握缰绳的双手竟然止不住开始颤抖。
“刘破虏应当在队伍中吧?他肯定还是一如既往地贪杯。王思礼应当又高升了,他那么机灵的人……”李晟的眼睛有点迷离。
离开陇右军三年多了,他从未后悔,也不觉得自己有负于哥舒翰的提携。李晟并不排斥功名利禄,可若功名之路必须由袍泽的尸骨铺垫而成的话,他宁愿不要。
而自从确认王忠嗣大帅是被人毒杀后,李晟的满腔心思都放在追查真凶之上,根本无暇考虑个人得失。他早预料到追凶之路并不会一马平川,可实际情况却总是比想象得还要艰难。兜兜转转数年,他唯一的收获只是弄清了毒物的来源,距离找到真凶还隔着蓬山数万重……
在弄清大帅死因前,为了不牵连袍泽,他一直未与刘破虏等联系。查到毒药来源后,李晟意识到单凭一己之力无法追查到真凶,便急着联系大帅的旧部。他本以为要到冬至大朝会才能遇见陇右故人,不意今日竟会在长安西郊偶遇哥舒翰。
心思重重的李晟并未留意到崔圆正隔着窗帘打量着他,更未注意到拖在队伍最后遮遮掩掩的王勇……
驼铃叮叮、大纛猎猎。
“止!”陇右牙兵校尉刘破虏见前方数十骑越逼越近,举手示意陇右牙兵止步。他正猜测对方的身份,忽听到一声格外熟悉的马嘶声。
“四郎?!”刘破虏喜出望外,他来不及向哥舒翰请示,就策马向前。待两人相距还有数十步时,刘破虏从马鞍上飞身而下,张开双臂,如巨熊一样将刚下马的李晟紧紧钳住。
“这几年你跑哪里去了?怎么也不给我来个信?”松开之后,刘破虏挥起拳头,重重击在李晟的胸膛上。
“随意漂泊,居无定所,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给你带信。”李晟的胸口有点发疼,刘破虏的一拳使出了几分真劲,可李晟心中却是暖暖的。
“哎呀,你不会找如意居的商队?他们在鄯州城有分号。”刘破虏抱怨不休,眼中只有李晟。走下马车的崔圆笑了笑,却并未出言打扰;
“前方可是崔副使?”陇右军队列中,一位神采飞扬的将军步行而出,走到崔圆面前拱手行礼。
“正是在下,不知将军如何称呼?”崔圆见来人高视阔步、气度不凡,猜他必是哥舒翰的心腹爱将。
“某乃陇右兵马使王思礼,见过崔副使。哥舒节帅邀副使上车一晤。”王思礼彬彬有礼发出邀请后,顺手拍了拍刘破虏的肩膀,示意他别着急与李晟寒暄,然后又满面春风向李晟挥了挥手,并向跟随而来的剑南牙兵、素叶镖师等人点头示意。
“好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方方面面均能照顾到!”崔圆暗叹一声,伸手介绍道:“王兵马使,这位小郎君乃北庭王都护的次子王霨,现任翰林学士。”
“原来是霨郎君,百闻不如一见,哥舒节帅肯定愿和霨郎君聊聊,不知霨郎君是否有闲暇?”王思礼的应对很快。
“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为何哥舒节帅要邀请崔副使与某上车呢?天地辽阔,不正是畅所欲言之地吗?”心有怨气的王霨有意责难。
崔圆不意王霨突然发难,他皱了皱眉,决定还是静观其变。
“崔副使和霨郎君有所不知,哥舒节帅岂愿怠慢贵客。只是陇右天寒,节帅偶感腿疾,今日行路有些不便。故而斗胆请两位上车一叙。”王思礼低声解释。
“哥舒节帅为国戍守边镇,劳累至此,某敬佩之至!”崔圆肃然起敬:“霨郎君,你意下如何?”
“王兵马使,方才是小子莽撞了!”王霨道歉时忽觉王思礼的轮廓与王勇有几分相似:“王兵马使可是营州人?”
“霨郎君如何得知某之桑梓?”王思礼有点惊讶。
“某听人说,今年元日大朝会陇右朝集使与北庭朝集使容貌相仿,更巧的是,两人官职相同,又都来自营州,故而冒昧一猜。”王霨当时听阿伊腾格娜转述此事时,曾缠着王勇问了半天,故而记忆犹新:“咦,王勇叔叔呢?应让他见见王兵马使。”
“霨郎君,可否先拜会哥舒节帅,再料理此等琐事?”王思礼见王霨扭头寻人,急忙伸手拦住,并使眼色向崔圆求援。
“霨郎君,让哥舒节帅久等恐怕有点失礼。”崔圆会意,委婉劝道。
“见王兵马使如见故人,忘形了!”王霨再次拱手致歉,然后跟着王思礼向四峰白驼走去。
“好险!”躲在素叶镖师身后的王勇待王霨走后,暗暗松了口气。他担心的不是与王思礼见面,而是李晟与刘破虏。王勇本想躲在客栈不出面,可他又怕被机敏的妻子看出破绽。
“什么时候才不需瞒着十三娘呢?”王勇有点发愁,却并不懊恼,毕竟这条崎岖坎坷的山路,他已经走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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